在1947年的电影海报上,我们看到这样的标语:“卓别林变了!你能吗?”(Chaplin Changes! Can you?)可见哪怕在影片上映之时,这部影片也颠覆了人们对卓别林电影的认知。以往小礼帽小胡子、笨拙又善良的流浪汉形象,如今骤然变成了一个举止轻佻、内心从容的法国连环杀人绅士,令人不禁疑惑卓别林到底是如何得到的如此具有颠覆性的灵感?事实上,《凡尔杜先生》的出现,涉及到一段著名而有趣的影史公案:在影片的最开头,我们赫然发现电影的故事想法来自奥逊·威尔斯(“Based on an idea by Orson Wells”)——其处女作《公民凯恩》(_Citizen Kane_,1941)一经上映便震惊世界,直至现在仍然在评论人心目中占据至高无上的地位,常年占据影史第一的位置——这里虽然写得很明确,但背后的故事却远比这个复杂许多,两个人对于影片编剧的署名问题也是各执一词。
的确,卓别林对亨利·兰度的兴趣可能由来已久:1921年兰度在巴黎受审之时,卓别林恰好也身处巴黎,因此他极有可能关注了这一案件,并对此事留下了深刻印象。威尔斯关于卓别林重写段落的问题应该也是所言不虚,我们在《凡尔杜先生》里很明显可以看到肢体喜剧的痕迹,尤其是后半段湖心钓鱼的段落。影片充满默片特征的构图和简洁明快的摄影机调度也暗示了卓别林的全局掌控。不过,从最终的成片来看,我们又很难说影片没有受到奥逊·威尔斯的影响,毕竟“黑色喜剧”中的“黑色”和犯罪都绝非卓别林所擅长,而是更偏向于奥逊·威尔斯的创作,尤其是联想到威尔斯之后的又一部佳作《历劫佳人》(_Touch of Evil_, 1958)。某种程度上说,《凡尔杜先生》正是《公民凯恩》到《历劫佳人》延长线上的一部作品,它不仅关乎人性中爱的缺失与恶的滋长,也与资本主义兴起及至萧条的大环境密不可分。
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总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在凡尔杜同一位富孀的「婚礼」上,没想到看到了自己另一位「妻子」,虽然情急之下翻墙逃走,不过事情终于败露。后来战争来临,凡尔杜投资的股票全数打了水漂,妻儿也在危机中双双去世,失去全部寄托的他心如死灰。在绝望之余,凡尔杜又一次遇见了曾经帮助过的那个贫女,此时的她已然成为了军火商的妻子。姑娘希望报答当年的恩情,可是经过一番交谈,他毅然决定投案自首。在法庭上,凡尔杜没有回避自己的罪孽,却也说出了一番发人深省的话。而最响亮的一句则是他在行刑当天说的:「One murder makes a villain,millions a hero(杀一个人是罪犯,杀一百万就成了英雄)」。
查理·卓别林的大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作品在世界范围之内享有盛誉,其早年所塑造的经典形象几乎使之成为默片喜剧的代名词。进入有声片时代之后,卓别林的电影产量减少,但质量却并没有任何下降的趋势,《凡尔杜先生》(_Monsieur Verdoux_, 1947)便是其最出色的有声片作品之一。影片没有了卓别林以往的温馨与辛辣,而是一部黑色喜剧:故事改编自一个真实的法国故事,主角凡尔杜先生曾经是一名银行的职员,跟残疾的妻子莫纳和儿子皮特一同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长,席卷全球的经济大萧条到来,令凡尔杜先生失去了银行出纳的工作,为了生存下去,凡尔杜先生开始在全法各地猎艳,骗取钱财的同时杀人于无形。不过,凡尔杜先生在四处行骗的过程中遇到了种种困难,一出悲伤的喜剧也就此展开。
在1947年的电影海报上,我们看到这样的标语:“卓别林变了!你能吗?”(Chaplin Changes! Can you?)可见哪怕在影片上映之时,这部影片也颠覆了人们对卓别林电影的认知。以往小礼帽小胡子、笨拙又善良的流浪汉形象,如今骤然变成了一个举止轻佻、内心从容的法国连环杀人绅士,令人不禁疑惑卓别林到底是如何得到的如此具有颠覆性的灵感?事实上,《凡尔杜先生》的出现,涉及到一段著名而有趣的影史公案:在影片的最开头,我们赫然发现电影的故事想法来自奥逊·威尔斯(“Based on an idea by Orson Wells”)——其处女作《公民凯恩》(_Citizen Kane_,1941)一经上映便震惊世界,直至现在仍然在评论人心目中占据至高无上的地位,常年占据影史第一的位置——这里虽然写得很明确,但背后的故事却远比这个复杂许多,两个人对于影片编剧的署名问题也是各执一词。
从卓别林的角度上来说,他自称奥逊·威尔斯曾有想法拍摄一系列纪录片,其中关于连环杀手亨利·兰度(Henri Landru)的部分邀请他来出演。卓别林起初很感兴趣,但彼时威尔斯尚未写出剧本,希望卓别林能够帮助他完成剧本创作。卓别林起初并未答应,随后突然有了灵感,便用五千美元买断了这一想法,并且彻底颠覆了之前威尔斯关于纪录片的设想,创作出了这部黑色喜剧。威尔斯则对这一说法全然否定,表示自己已有成型剧本,卓别林最初答应出演,但随后又临时变卦,决定买下剧本自己执导。威尔斯急需用钱,便答应了他的提议。根据威尔斯的说法,卓别林重写了其中几个重要的段落,包括结尾部分。
的确,卓别林对亨利·兰度的兴趣可能由来已久:1921年兰度在巴黎受审之时,卓别林恰好也身处巴黎,因此他极有可能关注了这一案件,并对此事留下了深刻印象。威尔斯关于卓别林重写段落的问题应该也是所言不虚,我们在《凡尔杜先生》里很明显可以看到肢体喜剧的痕迹,尤其是后半段湖心钓鱼的段落。影片充满默片特征的构图和简洁明快的摄影机调度也暗示了卓别林的全局掌控。不过,从最终的成片来看,我们又很难说影片没有受到奥逊·威尔斯的影响,毕竟“黑色喜剧”中的“黑色”和犯罪都绝非卓别林所擅长,而是更偏向于奥逊·威尔斯的创作,尤其是联想到威尔斯之后的又一部佳作《历劫佳人》(_Touch of Evil_, 1958)。某种程度上说,《凡尔杜先生》正是《公民凯恩》到《历劫佳人》延长线上的一部作品,它不仅关乎人性中爱的缺失与恶的滋长,也与资本主义兴起及至萧条的大环境密不可分。
当然,卓别林也无疑为《凡尔杜先生》铺上了一层善的底色。在影片最重要的一个场景中,凡尔杜先生本意是挑选一个流浪汉为他调制的毒药做实验,却鬼使神差地把一个刚刚出狱的女子带回了家。女子在攀谈的过程中逐渐吐露了自己的经历,包括她残废的丈夫,而这也让凡尔杜先生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最终放弃了毒杀计划,转而开始救助起这名女子。恐怕直至这时我们才能够确认,凡尔杜先生所谋害的几乎全都是好吃懒做的上流社会人士,而对贫弱的底层人甚至是流浪猫都照顾有加。这次令人动容的见面很难不让人想起卓别林早前的又一部作品《城市之光》(1931)——同样是帮助一名女性,同样地不求任何回报,只不过这次的善里还混杂着一层也许是威尔斯给予他的恶的色彩。
除了阶层性之外,影片也对当时全世界的政治社会环境进行了一番总结性质的勾勒:资本主义发展面临危机,经济萧条导致失业人口急剧攀升,世界金融体系面临崩溃……所有这些都是卓别林在默片时期,尤其是流浪汉系列中处理的问题。不仅如此,《凡尔杜先生》的深刻之处还在于,它认识到了资本主义危机与纳粹兴起的深刻关联,而极右翼势力借机兴起也在这部作品当中以纪录片段的形式呈现出来。如果说流浪汉系列和卓别林七年前的第一部有声片作品《大独裁者》(1940)存在某种外在的、形式上的紧密关联,即这些作品都是建立在相似的人物造型基础之上,那么通过《凡尔杜先生》,我们实际上也在卓别林的前《摩登时代》(1936)作品和《大独裁者》之间建立起某种内在的关联。
影片虽然在现在被誉为经典,但在当时却并没有收获好的反响,这并非由于影片质量不高,而是由于美国国内政治风向的转变:一方面,美苏冷战局面逐渐形成,美国国内反共呼声日渐高涨;另一方面,通货膨胀导致人民生活水平急剧降低,罢工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在这个时间节点上,频繁呈现底层生活弊病的卓别林(《凡尔杜先生》明面上讲的是法国底层,实际上还是在讲美国社会;毕竟,片中的所有人都操着一口英语)自然成为众矢之的。更不巧的是,卓别林混乱的私生活也成为公众诟病的焦点话题,伴随着其后几年麦卡锡主义的兴起,卓别林的媒体和公众声望急剧降低,这显然影响到人们对他的作品的评价。
无独有偶,奥逊·威尔斯也在当时因其政治立场被FBI列入了好莱坞的黑名单,于是二人先后移居欧洲顺理成章:卓别林移居瑞士,永远没有再回到美国,威尔斯则为了拍电影、赚取片酬在欧洲各国游历,并在1956年返回美国。或许正如他们的经历那样,世界历史总是处在交锋之中,人的内心也总是处在激烈的矛盾之下。凡尔杜先生即是这样一个角色、一个缩影,他处在善恶交叉的灰色中点上,处在巨大而无可阻挡的变动中;他的爱近乎永恒,但他身处的世界却又脆弱至极。
《凡尔杜先生》电影剧本
译/金人
通库悦酒店的门。
隔着玻璃可以朦胧看见橱窗里面大小不同的和各式各样的酒瓶子。
银幕上出现字幕:
库悦的家……北法兰西的一个小城镇。
库悦家的饭厅。
窗户上高高挂着一个鸟笼子,屋子主人皮耶尔正躺在沙发上打呼噜。他的妻弟,若望,是个相貌不惹人欢喜的少年,正坐在桌子旁边看书。他扭转身,推了皮耶尔一下子,叫他不要打呼噜,后来不能忍耐地跳起来,搬起自己的椅子,挪到屋子的深处去。梨娜和卡尔洛塔坐在壁炉旁边的沙发上打毛衣。卡尔洛塔是皮耶尔的老婆,是一个三十五岁,非常肥胖而又脆弱的妇人。她的姐姐梨娜四十岁,又瘦又高,一张土白色的脸,动作迟缓。另外一个妹妹叫菲芭,是个活泼的小胖子,正在收拾桌子。梨娜走到桌前,想帮她的忙。若望坐到食物橱的旁边。这时听见从街上传来的铃声。蜷卧在壁炉旁边地板上的狗吠叫起来。略停。
卡尔洛塔:若望!
若望:(怒冲冲地)啊,你要干什么?
卡尔洛塔:这是信差……(略停)也许是姐姐捎来的信。
若望:(讽刺地,眼睛没离开书本)可能是。
卡尔洛塔:难道你不能把书放下一会儿,去看看是谁来啦吗?
若望:不行,我不能。
梨娜:你这样回答姐姐的话,也不嫌害羞!
若望:闭上你的狗嘴,不要在屋里刮过堂风!
菲芭:为什么你不做告诉你的事?
若望:哼,住口!
卡尔洛塔:和他说话没有用处,菲芭……他什么事都不愿做。
菲芭:这样就该强迫他做!
若望:(没离开书本)有趣,谁能强迫我做这种事呀?
梨娜:如果父亲活着的话,他就会把你严加管教一顿!
她把桌上装着家伙的托盘端走。走过若望的跟前,他的腿伸在外头,绊了她一下子。
梨娜:把你的大脚丫子拿开……把整个地板都遮住啦!……
若望:好像有人说过……你的脚(看梨娜的脚)就不是脚,简直是真正的坦克车!
卡尔洛塔:(提高声调)起来,做你应做的事去!喂!……
若望:(脑袋向皮耶尔点了一下)派你的老公去吧……我可是正忙哪。你瞧,我看书哪。
菲芭:去他的。卡尔洛塔……我去。(向着若望)哎哟,你呀,懒蛋!
菲芭转身向梨娜,从桌子上掉下了一只调羹。当她俯身去拾调羹的时候,梨娜把桌子上装着家伙的大托盘端起来。菲芭一抬身,脑袋从下面撞在托盘上,托盘飞到地板上去,两个盘子和汤碗打成了碎片。
菲芭:就是这样!你们瞧,他干的是什么事!
若望:好啦,你们什么都怨我!
菲芭:(拾起托盘,转交给梨娜)哪,端稳点……
卡尔洛塔:如果你去取信,这件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啦。
梨娜:菲芭,不论怎么说,你也该小心点……
菲芭:(收拾地板上的碎盘子,放进托盘)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我没有错。
梨娜:你往哪儿走,总得要看看……
菲芭: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自个儿拦住道……
梨娜:好啦,别喊叫啦。
菲芭:你也别找我的麻烦啦。
从梨娜手里的托盘上滴下油汤来,滴到皮耶尔身上。他醒来。
皮耶尔:他妈的……你小心点儿,老混蛋!
梨娜:你不能客气点吗?我不是你的老婆。
皮耶尔:活该!我有一个已经够受啦!
卡尔洛塔从桌子上抄起一只盘子,把它向地上一扔。
卡尔洛塔:够啦!住口吧!立刻住口!
大家都沉默地向她望着。卡尔洛塔直着嗓子叫。
卡尔洛塔:若望!立刻去把信拿来,没用的孩子!
若望:哎呀,快把我从这个疯人院撵出去吧,他们这儿老是骂我!
出去。其余的人们都回来做以前的工作。皮耶尔抑制着打嗝儿。
皮耶尔:我的药丸在哪儿?
卡尔洛塔:在饭橱里。
皮耶尔:(吃完药)你们为什么这样吵闹?
若望走进,把信扔到桌子上。
若望:巴黎国家银行来的。
卡尔洛塔打开信封,从里面掏出另一封没拆开的信和银行通知书。读。梨娜和菲芭也隔着她的肩膀看。
梨娜:(略停之后)我早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皮耶尔:什么事?
卡尔洛塔:银行把咱们的信退回来啦。
皮耶尔:什么信?
卡尔洛塔:给赛丽玛的信。银行通知说,她把款取走啦,户头已经取消。她连住址都没留。
把信纸交给皮耶尔。皮耶尔仔细地读着。
菲芭:应当报告警察!
皮耶尔:(继续读)为什么?
菲芭:啊呀,我的天,这可真不像是赛丽玛——瞒着自己的亲人。这一定有什么不妙的事。
皮耶尔:(把信放在桌上)别替她担心吧。她是不需要监护人的。
梨娜:哼,别说了吧……五十岁的女人跑到巴黎去,嫁给一个认识不过两星期的人。
皮耶尔:别为了这事跑到警察局去吧!
卡尔洛塔:可是已经三个月没听到她一点儿消息啦!
皮耶尔:这有什么?她正在度蜜月。
梨娜:什么他妈的蜜月!
若望:能和赛丽玛相处这三个月的人本事可真不小!
梨娜:我不喜欢她把银行里的钱都取走。这很不像她!
若望:钱哪,当然现在都到了那个人手里啦!
皮耶尔:哼,不会,从赛丽玛手里弄到钱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菲芭:可是看吧,他已经达到目的啦:她为了他拋掉自己的家,拋掉咱们大家,把小铺子也出兑啦,而且嫁了他……所有这一切前后只不过两星期呀!
若望:我很想了解了解他是怎么搞的。
皮耶尔:你们想要控告他,要知道你们连一次面也没见过他。
梨娜:这个嫌疑就足够啦!是老实人就不会躲避开我们。
菲芭:我觉得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皮耶尔:噢唷,我可讨厌你们啦!照你们的想法,如果赛丽玛不写信来,就是已经把她抢光了或者把她杀死了吗?
卡尔洛塔:谁也没有说过杀死她的话!
梨娜:我们可希望她活着。
菲芭:不行,应当马上报告警察!
皮耶尔:请你们再等几天。简直是神经病!
卡尔洛塔:好吧,皮耶尔的话很对。咱们等两天。如果那时候再接不到她的信,咱们就报告警察。
皮耶尔:我们还有这个新丈夫的一张相片呢。你们把他藏到哪儿去啦?
卡尔洛塔:若望,到碗橱下面的抽屜里去找找。
若望已经又沉迷到书本里去了。他坐在离碗橱很近的地方。虽然很近,他却想反对一下,不过又想了一想。他没有站起来,弯下身去,拉出下面的抽屜。
若望:这不是相片!
把相片扔给皮耶尔。皮耶尔仔细地研究相片,妇人们都隔着他的肩望着。
若望:一只奇怪的鸟!
皮耶尔:要是这样的外表,能塞给顾客些货物,那真得是个伶俐的买卖人哩。
银幕上出现相片。
音乐。
小别墅。白天。
字幕:
法兰西南部的一座小别墅
别墅的花园。
凡尔杜流露着真正艺术家的趣味正在剪一丛玫瑰花。他一丛又一丛地移动过去。花园深处可以看见一只不很大的焚毁垃圾用的炉子。
邻近的花园里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到什么时候他这个炉子才能烧完呢?好像它已经冒了三天烟了吧?
女人:是的。就是为了这,我有三天不能把衬衣搭出来晒啦。
又是花园。
凡尔杜剪完玫瑰花,向屋子走去。看见一条正沿小径爬着的青虫子。
凡尔杜:小东西,如果你不小心的话,会有人踏到你身上的。
他把青虫子放在邻居的栅板上,走进屋子。
过道里。
靠墙的五斗橱上有个花瓶,还有一面镜子。凡尔杜把玫瑰花插进花瓶去。他手里擎着一朵玫瑰花,不住气地闻嗅。对着镜子照看自己身上,这时有敲门声音。凡尔杜在开门之前,先对锁孔看了看。原来是邮差来了。凡尔杜安下心去,开开门。
邮差:赛丽玛·华尔耐夫人住在这儿吗?
凡尔杜:是住在这儿。
邮差:有她一封挂号信。
凡尔杜:(接信,想要签字)好,谢谢。
邮差:对不起,老爷,要华尔耐夫人亲自签字。
凡尔杜:那么……请等一下。(上楼)
浴室。
凡尔杜进。
凡尔杜:(大声)赛丽玛,小亲亲……有你一封挂号信,我的天使。要签字……不,不,你就在浴室里吧……亲爱的,只要擦擦手,签字就行……给你钢笔……小心,你可不要受凉啊!
他自己在收据上签过字,走出。
过道。
凡尔杜:这,请收下……
把收据递给邮差,从他手里接过信。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包,给邮差两个苏的赏钱。
邮差:(毕恭毕敬地行礼)谢谢……再见。
凡尔杜:再见。
邮差下。凡尔杜到饭厅里去。
饭厅。
凡尔杜走进饭厅,坐在写字台前。打开信封,掏出一搭子纱票——六千法郎。然后读信。
信的内容:
华尔耐女士:根据您的请求,特将六千法郎汇上。贵户存于本行之款业经结清,一并通知。马赛银行。
凡尔杜读完信就数钱,用银行职员那种伶俐姿势,用细手指头迅速数钞票。把它们数了两次,走进前客堂去。
前客堂。
凡尔杜进,走近电话前。
凡尔杜:长途台,请挂……喂,要巴黎交易所巴伦格公司的帐房……土伦要的,我的号码是八四六零……很好。
挂上听筒,走到饭厅里去。
饭厅。
凡尔杜进,透露着满意的神情擦手。他坐在钢琴旁边,开始弹起匈牙利李斯特流行曲的快调子。但是只弹了几拍子,猛然中断。倾听一下,听见一种奇怪的敲打声——仿佛是钢琴内部的回声。凡尔杜又弹起来,但是敲声继续不断。现在很清楚,声音好像是从屋子外边传来的。
凡尔杜一点声音也没有地从钢琴旁边站起来,倾听一下,慢慢地从屋内走出。
厨房。
凡尔杜进看见窗外有个老太婆在敲玻璃窗。他开门。
路易丝:早安,老爷。
凡尔杜:您好。
路易丝:(递过一封信)佣工介绍所介绍我来的。
凡尔杜:啊……(读)这就是您的介绍信?
路易丝:是的,老爷。
凡尔杜:他们对您讲过吗,我雇的老妈子只能用两天?
路易丝:是的,老爷,我知道。
凡尔杜:很好……您叫什么名字?
路易丝:叫路易丝。
凡尔杜:就是吧,路易丝,第一件工作,请你把抽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擦抹一遍……不,您还是先摘下窗帘来,把它们放到这儿。(指着大箱子)所有的东西都放在饭橱上——然后我来写个清单。
电话响。
凡尔杜:干活去吧。我自己去接电话……
走进前客堂。
前客堂。
凡尔杜进,警惕地关上身后的门,轻轻地拧了一下钥匙,锁住门。摘下听筒。
凡尔杜:喂!是巴伦格公司吗?(回顾通厨房去的门,抑低声音)我是凡尔杜……明天早上我想买五百股“大陆瓦斯公司”,五百股“冷气公司”和一百股“中央卡尔宾公司”……是的,还要那个……二十张。立刻就把钱电汇出去。明天一大清早您就收到钱啦。
挂上听筒。
警察总局。进办公室的门。
门上有字:
失踪人侦査科
侦查科。
一个警官坐在一张大写字台前边,倾听库悦家的报告。警探莫洛坐在旁边写什么。他没穿外衣,戴着齐到肘部的套袖。这是一个壮实的男子,体重九十公斤,留着剪得很整齐的小胡子,外表很像一个拳术家。他走路时总戴铜盆帽,手里老拿着一把伞。莫洛前面的桌子上摆着几本打开的记事簿子。他不断地翻阅着,寻找他所需要的材料。
卡尔洛塔:结婚以后,她立刻就没有踪影啦。
警官:可是您能帮助我们把这个人的特征记下来吗?
卡尔洛塔:我们本来有他一张快相,可是梨娜不小心把它扔到炉子里去啦。
长时的静止。大家都责备地看梨娜。
警官:这可糟糕。
梨娜:不过如果能遇到他,我一下子就能认出来。
若望:我也能。
在连续谈话的时候,莫洛走到书架子前面,又抽出两本簿子,查对着上面记载的事件。
警官:好吧,太太。现在我们似乎全都明白啦。如果得到什么新消息,我们就通知你们。
卡尔洛塔:谢谢,警官先生。
警官:(送他们到门口)诸事如意。再见,诸位。
卡尔洛塔:再见,警官先生。
一齐行礼,走出。
警官和莫洛。
警官:(回到桌前)您对这事打算怎么办,莫洛?
莫洛:怪事……最近三年在各城市里丢失了十二个女人……。(把自己的抄件拿出)她们失踪的情况都很像刚才向您报告的那件案子。
警官:这有什么?
莫洛:所有这些女人都不很年轻了,小小有点财产,或者有点不动产,而且看来,几乎都是失踪以前不久才嫁给一个同样的人物。
警官:您是想说,她们都嫁给了一个人,而且都是嫁给那个人了吗?
莫洛:是的,我是这样想。
警官:(阅读莫洛的抄件)从这些日期上来判断,他同时有半打老婆吗?
莫洛:就是这样。他就像那种在每一个港口都娶一个老婆的水手一样。
警官:他是用什么方法把她们搜集起来的呢?
莫洛:这我还没有弄明白。
警官:用保险方法?
莫洛:哼,不,他比您想的要狡猾些。而且这些女人一个还没有发现……也未必能发现。
警官:依您的意思,他把她们都杀死了吗?是这样的意思吗?
莫洛:就是这样。这是“蓝胡子魔鬼”……职业的杀人犯……他就在法兰西的一切城市里活动。
警官:哼,哼,说得真容易!在用这种消息使众人吃惊之前,您最好是先搜集两件事实。现在您可是什么材料都还没有。
传来流行的外国情调的音乐。
赛丽玛的别墅。
张贴着“出售”的广告。
大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沿小径向房子走去。男人走到跟前,揿门上的电铃,向后退一步。门开开的时候,可以看见凡尔杜正站在门口闻玫瑰花。
来人——葛萝妮夫人,盛装,有些肥胖,花白头发,四十五岁。还有纽塔尔,一个青年人,长得像哈里法克斯(注1),是买卖不动产的经纪人。
纽塔尔:您是华尔耐先生吗?
凡尔杜:不敢当。
纽塔尔:我叫纽塔尔,是买卖不动产的经纪人。这位是葛萝妮夫人。
凡尔杜:(眼睛一直地向葛萝妮夫人望去)您好。
葛萝妮夫人也用同样的眼色回答他。
纽塔尔:如果不妨碍您的话,葛萝妮夫人想看看房子。
凡尔杜:一点儿也不。请进吧。
前客堂。
葛萝妮夫人和纽塔尔进。凡尔杜跟在他们后面。
凡尔杜:请您原谅……我这儿弄得这样子……我太忙啦,连把屋子收拾整齐的工夫都没有。
葛萝妮夫人:(看见桌上的庀)多漂亮的玫瑰花呀!
凡尔杜:您喜欢花吗?……这是自己花园里种的。
葛萝妮夫人:(闻玫瑰花)真美呀!
凡尔杜:(向门外喊叫)路易丝!
声音:我在这儿,老爷。
凡尔杜:把花瓶里的玫瑰花都拿来,把它们包起来送给葛萝妮太太。在厨房桌子左面抽屉里拿张纸。
路易丝声:好吧,老爷。
路易丝走进来,拿着花到厨房里去。
葛萝妮夫人:啊呀,不用……为什么……我可不愿意使您受损失……
凡尔杜:(又对她眼睛看去)因为您很看重这些花,所以我把它们送给您。请到这儿来……
凡尔杜领客人到客厅里。在门口停一下,把葛萝妮夫人让到前面,他又用迅速的,但是很注意的眼色扫了她一眼。然后很像一个领着顾客视察自己铺子的百货商店经理人的神情请她看屋子。他似乎已经卖过多次房子了。
客厅。
凡尔杜:这是客厅……我们的门和地板都是整块硬木的,各屋里——都是红木护墙板。(向窗口走去)
葛萝妮夫人看纽塔尔,他却露着赞扬的表情把眉毛向上一挑。
纽塔尔:(向葛萝妮夫人)从建筑学方面来看这座房子——简直是尽善尽美。
纽塔尔和葛萝妮夫人跟着凡尔杜走到窗前。
凡尔杜:打这儿可以看见山上的美丽风景和下面的海。
葛萝妮夫人向窗户外看去。凡尔杜暗中看见她不时闻玫瑰花。
葛萝妮夫人:(不是对任何一个人说的神情)这些小山真美丽呀!
凡尔杜:是啊。这都是一个伟大的建筑家设计的。我们怎么能和他相比呢!(指着打开的破璃门)那儿就是我们的花园儿……这块地是一百二十五尺乘八十五尺……七棵果木树:三棵苹果,两棵梨,一棵桑树,一棵李子……好,当然还有我的玫瑰花。
纽塔尔:这地方很可爱。
凡尔杜:(高兴地)是啊。我的夫人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建设这块小乐园上了。我们住在这儿幸福极啦。我觉得,这在各方面都是一目了然的。
纽塔尔:(认真地)是的,当然。请允许我对您表示同情之感……
凡尔杜:(没提防地)对不住……我不明白……
纽塔尔:对于重大的损失我表示哀痛……因为尊夫人的去世。
凡尔杜:(忽然醒悟)是啊,是啊……这真是太突然……她正到自己亲戚家去串门的时候就心脏麻痹起来啦。所以我才想卖掉我们的别墅。住在这儿总要使我想起来……
前客堂电话铃响。
凡尔杜:对不住……我出去一下。
纽塔尔点头,凡尔杜出去。
纽塔尔:(悄悄地)我想,咱们可以很便宜地把这所房子买下来。
前客堂。
凡尔杜进,看见路易丝。
凡尔杜:路易丝,请你去接接电话。电话在楼梯底下。
路易丝:我就去,老爷。
凡尔杜回到客厅。
客厅。
凡尔杜:对不住,我耽搁了时间。请到这儿。
前客堂。
葛萝妮夫人走在前面,纽塔尔跟在她身后,最后是凡尔杜。路易丝正在接电话。
路易丝:喂!喂!……没有人回答。大概是挂上啦。
凡尔杜:好吧,谢谢。
他们向图书室走去。
图书室。
葛萝妮夫人,纽塔尔和凡尔杜进。
凡尔杜:这是图书室。左面是饭厅。(向葛萝妮夫人)这儿很幽静,是不是呢?
他们向门口走去,沿楼梯向卧室走去。
凡尔杜:房子不很大,保持屋子的整洁是很容易的。我们连老妈子都没用……(竭力想多了解些关于葛萝妮夫人的材料)不过给老妈子住的下房倒有……如果您需要的话。
葛萝妮夫人:是的。我有一个女厨子和一个丫头。
凡尔杜:那么在下房里可以摆两张床——好极啦,您用的不是男厨子,是女厨子……哈哈哈!否则的话也可以利用楼上的一间卧室……(试探地)如果这些房子您全家还用不了的话。
葛萝妮夫人:我没有家属。
凡尔杜:这是真的吗?那么,你们只有两位——您和您先生吗?
葛萝妮夫人:我的先生早就死啦。
凡尔杜:真的吗?嗯……请到这儿来。
电话铃又响。传来路易丝喑哑的声音。
路易丝声:喂!……找谁?等一会儿……华尔耐先生!
凡尔杜:(停左卧室门口)什么事,路易丝?
路易丝声:公司里找纽塔尔先生听电话。
纽塔尔:您能答应我去接吗?
凡尔杜:路易丝!领纽塔尔先生去接电话。
凡尔杜和葛萝妮夫人走进卧室去。
卧室。
凡尔杜:这原是贱内的卧室。
葛萝妮夫人环视四周。
凡尔杜:我们管这间房子叫我们的无愁宫(注2)。她很喜欢这间房子。在这儿度过了许多时光……噢,真叫人想念……真叫人想念呀!
葛萝妮夫人:这儿阳光很充足。
凡尔杜:是啊,我们俩都喜欢太阳。可是有些人受不了卧室里的阳光。
葛萝妮夫人:不,我是喜欢的。
凡尔杜:是吗?大概您是未年生的。
葛萝妮夫人:您说什么?
凡尔杜:我是说您的属相。
葛萝妮夫人:啊……属相啊!
凡尔杜:您对这有兴趣吗?
葛萝妮夫人:(热情)有兴趣得很呢!
凡尔杜:您几月生人?
葛萝妮夫人:四月。
凡尔杜:我也是这样想……属羊的……喜欢天空和太阳……女幻想家。是的,我从眼睛上看出这来的……您的眼睛是像充满了希望的深湖,这种希望是别人无法实现而且也不能了解的。
葛萝妮夫人:(高兴)很奇怪!
凡尔杜:(对着她的脸望去)您的灵魂很有趣。我也是属羊的,所以非常明白这类型的人。咱们是古代的灵魂。多奇怪,您正赶今天来!我觉得这是命里注定的。
葛萝妮夫人:真的吗?
凡尔杜:如果我和您接近些的话,我就可以告诉您……
葛萝妮夫人:(她很感兴趣,已经不是玩笑的样子)请讲讲吧!
凡尔杜:(显着没有希望的表情,耸耸肩)您就这样再没有出嫁过吗?
葛萝妮夫人:没有。
凡尔杜:奇怪!您这样性格的女人……
葛萝妮夫人:为什么呢?
凡尔杜:属羊的人是忍耐不了寂寞的。
葛萝妮夫人:我怕我想这样的事已经太晚啦。
凡尔杜:多蠢!您才刚刚开始生活。对咱们这种人真正像样的生活常常是在后来……嗯……(认真地)啊呀,我的天,年岁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葛萝妮夫人:(忧郁地)对于妇道人家的意义很大。
凡尔杜:让我告诉您,您现在对于男子比任何时期都更有迷惑的力量。
葛萝妮夫人:谢谢您的恭维。
凡尔杜:不,这不是恭维,我完全是和您坦白地讲。看来,青年时代您的容貌是很动人的,不过不论什么样的青年时代都不能和您现在的年岁相比……都不能和这种华美的成熟样子相比……因此,现在在您身上会感觉到特别的妙处,特别有经验,有女人的才智……特别……(用眼光测量她)特别是那种妇人身上的诱惑力!
葛萝妮夫人:噢,您这是奉承我啊!
凡尔杜:为什么不可以呢?为什么我不能像刚才您欣赏我楼底下的玫瑰花那样来欣赏美丽呢?“多漂亮的玫瑰花!”您喊叫,而且不由自主地把它们放到嘴唇上……幸福的花啊!我也应当勇敢一点,像您一样,使自己的感情自由解放。(突然间抱住她)您是一个美妙的女人……没法子来形容……我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我已经认识您一辈子啦。
葛萝妮夫人:松开!(挣扎)
凡尔杜:这样太妙啦……
葛萝妮夫人:这样太不妙!
他们在原处盘旋一他打算再抱住她,她抓住他的手,想要阻拦他。
凡尔杜:不……不……这太妙啦……不可避免的……这是比咱们有力量的……都是您的美丽造成的……请怪它吧……
在挣扎的时候,凡尔杜看见镜子里的纽塔尔,那人正站在门口,注视这个场面。
凡尔杜:请等等,不要动!……这是蜜蜂!我马上把它赶掉……好,这可飞啦!
葛萝妮夫人扭转身,喊叫并拼命使劲一推凡尔杜,使他从敞开的法国式窗户里飞了出去,一直飞到外面的阳台上。纽塔尔跑到窗户跟前的时候,恰好是凡尔杜爬回屋子的时候。
纽塔尔:你没摔坏吗?
凡尔杜:一点儿也没有。我一定是滑出去啦。
纽塔尔:大概是。
葛萝妮夫人:(气哼哼)我们该走啦。
纽塔尔:是,走吧。
凡尔杜:其余的卧室您不愿再看了吗?
纽塔尔:谢谢吧,我看得足够啦……不过,对不起,太太,也许您还想继续看看吧?
葛萝妮夫人:不用啦,谢谢吧。
纽塔尔:好吧,那么……关于葛夫人的意见会由我们的公司通知您。
凡尔杜向旁一退,让道给葛萝妮夫人,纽塔尔跟在她后面,最后是凡尔杜。向外走,沿楼梯下来。
凡尔杜:很好……(向葛萝妮夫人)您允许把关于月令高低的书给您送去吗?……当然,如果您对这感到兴趣……
葛萝妮夫人:(干巴巴地)不用,谢谢,您不要麻烦了吧。
凡尔杜:请宽恕,这算什么麻烦?这一点也不麻烦我……只要您告诉一声,我怎样和您联系。
纽塔尔:通过我们的公司。
凡尔杜:您随便好啦。
他们从楼梯上下来走到过道。
凡尔杜:啊呀,是啦,您的玫瑰花!请别忘记带着它们。
葛萝妮夫人和纽塔尔扭转身。纽塔尔做一个焦急的姿势。凡尔杜把包在纸里的玫瑰花从五斗橱上拿起来,把它们递给葛萝妮夫人。
葛萝妮夫人:(拒绝)谢谢您吧……真的不用啦……
凡尔杜:(终于把花塞到她的手里)夫人,如果您不收下这些花,这可太使我难过啦。
葛萝妮夫人递个眼色,想从纽塔尔身上找到支持,但是他一声不响。
葛萝妮夫人:(毫无办法)谢谢。
凡尔杜很恭敬地吻她的手,照直对她的脸望去。
凡尔杜:再见,夫人。
扭转身,马马虎虎地对纽塔尔行个礼,那人也同样马马虎虎地向他答礼,和葛萝妮夫人一同走出。凡尔杜把门一关,吹起口哨来,匆匆忙忙向楼上走去。
银幕上是向前飞驰的火车轮子。
火车内的单间。
凡尔杜坐着看书。
看到爱菲列夫塔的巴黎景。
意大利林荫路上的咖啡店门口。
凡尔杜坐在露天凉亭上的一张小桌子旁边,喝着咖啡,注意了望着走过的妇人们。
一位盛装的、衣服豪华的中年夫人走过来,坐在邻近的桌旁。她解开长手套,露出了手腕上的钻石镯子,然后向旁边的桌上望了望,她发现了正在看她的凡尔杜。
凡尔杜注视妇人。
妇人笑。
凡尔杜笑,对妇人点头。
妇人隔着凡尔杜的脑袋看一个正在这时走过来的人。新进来的人很不客气地从凡尔杜跟前挤过,坐到她的桌旁。凡尔杜很不好意思,但是一个卖花女郎救了他。
她疑疑惑惑地把花递给凡尔杜看。
他点头招呼她过来,指着挑选好了的花。
凡尔杜:就是这一朵。
卖花女:谢谢。
就在她从短衫翻领上拔下一个别针来要给凡尔杜穿花的时候,米烈和他的朋友拉文走到凡尔杜的桌旁。
米烈:凡尔杜!
凡尔杜:(毕恭毕敬,而且有些客气)您好,米烈。
米烈:老没遇见您啦!请讲讲听到什么消息啦。
凡尔杜:(玩笑的腔调)我不但什么都没听见,而且简直什么都没有想到。(两人哈哈大笑)
米烈:(指桌子)您要吃完了吗?我们不碍事吗?
凡尔杜:一点也不……我已经要走啦。请坐吧。
米烈:谢谢……(给他们介绍)这位是拉文先生……这位就是凡尔杜先生,是我的老朋友。
凡尔杜、拉文互相鞠躬。然后三个人都坐下。
米烈:凡尔杜是我的老同事。他曾在我们的银行里担任会计助手。
拉文:原来如此!
凡尔杜:(露着忧郁的笑容)这是很久以前的太平年代啦。
米烈:哼,也不算太久啊!
侍者把帐单拿给凡尔杜。
米烈:您现在干什么哪?
凡尔杜:(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搭子钞票,一面付款)是的,这样,什么事都帮点忙……买卖房产……交易所……
米烈:(看见一厚迭钞票,笑着说)噢哟!您大概害了一个人吧!
凡尔杜:(笑)您猜着啦……哈哈哈!
米烈:可是交易所——猛跌,是吗?
凡尔杜:(耸肩)现在才正是买进的时候,因为大家都在卖出。已经再不会有什么大跌头啦。最低限度我是希望这样。
侍者:(向凡尔杜)这是找头。老爷。
凡尔杜:(向米烈和拉文)让我来请请你们吧?
米烈:(反对地摇头)不用,谢谢吧。我们不愿耽搁您的时间。
凡尔杜拿起桌上的零钱,给侍者小帐。
侍者:谢谢。
凡尔杜:既然如此,咱们就再见吧。
米烈:万事如意。
凡尔杜起立,和朋友们道别,当侍者递给他一个小纸包的时候,他已经预备走了。
侍者:这是您忘掉的,老爷……
凡尔杜:(惭愧地笑)是的,是的,谢谢。再见,诸位。
米烈和拉文:再见。
凡尔杜接过小包走出。拉文和米烈注视着凡尔杜的背影。
米烈:是个很能干的家伙……他的运气不好。他在我们银行里干了二十五年,也许还要多。
拉文: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米烈:一九二九年银行破产啦,所以凡尔杜就在第一批被裁啦。
拉文:干了二十五年以后——弄成这个蠢样子!
米烈:有什么法子!这都怪经济危机。
商店的门口。
凡尔杜手里拿着小包走到门口,一只猫喵喵叫着迎接他。凡尔杜打开小包(里面是些剩食物),把里面的东西扔给小猫。然后推开门。
商店的深处有一扇门。
凡尔杜进。传来电话铃声,向楼梯跑去,走近电话,摘下听筒。
凡尔杜:(庄严地)“凡尔杜父子木器商店”。
交易所经纪人办公室。
经纪人在电话旁边。
经纪人:我这儿是巴伦格公司。我已经给您打了一早晨电话……市场上跌风甚厉。我们需要五万法郎。
凡尔杜商店。
凡尔杜在电话旁边。
凡尔杜:你们什么时候要钱?
交易所经纪人办公室。
经纪人在电话旁边。
经纪人:最晚是明天早晨……在开盘以前。
凡尔杜:在明天早晨以前我到哪儿去给你们弄五万法郎啊?
经纪人:如果弄不到钱,那您就要破产。
凡尔杜:(昏乱)好吧,我试试看。
挂上听筒,站了一会儿,考虑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日记本,翻着日记本,看看表,自言自语。
凡尔杜:我想……银行四点钟下班。如果马上走,我可以赶上两点一刻的火车,到那儿是三点半。
银幕上是飞驰的火车轮子。
凡尔杜的手揿在门的铃纽上。
开门,于是我们看见李吉亚——一个五十来岁,皱纹满脸的,忧郁而瘦削的妇人。觉得她是个自私而多疑的人。
凡尔杜:(微笑,喜洋洋地)李吉亚!
李吉亚:(冷淡地)我还以为你到印度支那去了呢。
凡尔杜走进前客堂,李吉亚关上大门。
凡尔杜:我真是上那儿去啦,亲爱的。
李吉亚:请吧,一点温情都没有。走了三个月,连一行字也没见。
他们从前客堂走进饭厅。
饭厅。
凡尔杜跟李吉亚走进。屋内陈设很富于资产阶级气味。壁炉上面挂着钟,每一刻钟就响一次。
凡尔杜:难道你没有接到我的信吗?
李吉亚:接到什么信呀?
凡尔杜:差不多我每天都有信写给你。
李吉亚:我一共就是在三个月以前接到一封电报。(自言自语)不知道钻到哪儿去啦,扔下我一个人。我就是饿死——反正你也不会难过的。
凡尔杜:好,好,李吉亚……这是不对的。你自己有财产。你是不需要我的帮助的。
李吉亚:(狠毒地)是的,很走运气,我不需要。
凡尔杜:(委屈地)李吉亚!
李吉亚:好啦!说吧!你打算要我干什么?
凡尔杜:什么事也没有,亲爱的。
李吉亚:怪事!
凡尔杜:我不过是回家来啦。啊呀,李吉亚,我没想到受这样的招待!
李吉亚:想受什么样的招待?
凡尔杜:我想,你总该叫我高兴一下——这就是一切。
李吉亚:(讽刺地)哼……这就是一切吗?
凡尔杜:(温柔地)好,好,别嘲笑了吧。
李吉亚:嘲笑!只有你向我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你才到我这儿来。
凡尔杜:(露着开玩笑的郑重样子)李吉亚!我不想争论。这是很可厌的!生活是很容易变成一种低级的和庸俗的东西的。咱们应该竭力保存它的美丽的和高贵的东西。咱们已经不年轻啦。晚年的时候一个人是很难过的……我们需要爱情……温柔。而且主要的——我们相互需要。
李吉亚扭转身。他急忙看一下表,然后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
凡尔杜:啊呀,李吉亚……咱们一同度过的日子多么美妙,多么幸福啊……咱们还要常常过那种日子呢。
李吉亚挣脱手,向后退去。
李吉亚:干这些愚蠢的把戏我已经太老啦。
凡尔杜:唉,你又谈起自己的年岁来啦!我还以为你已经完全治好这种毛病了呢。
又走到李吉亚面前,亲热地摸她的手。
李吉亚:有了你,这种毛病就没个治好!……你就从我这儿逃走啦……
凡尔杜:亲爱的,我应当去……我的职业要求我这样,因为我是工程师。
李吉亚:很可惜,和你开始同居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凡尔杜又急躁地看表,然后抱住李吉亚。
凡尔杜:你听,李吉亚……
李吉亚:坐下!
他坐下。
李吉亚:你在印度支那干什么啦?
凡尔杜:(不经意地)建筑桥梁,我的亲爱的……(他脑袋里忽然出现新的念头)应当告诉你——我们碰到了一堆不痛快的事!图样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又得做新设计。而且因为危机,在完工以前和我们解除了契约。
李吉亚:什么危机?
凡尔杜:当然是经济危机。
李吉亚: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凡尔杜:说的是已经许多年来没见过的恐怖惨剧。到处的银行都停止提存。
李吉亚:可是报纸上对于这事一点也没有登载!
凡尔杜:当然不会登!他们竭力不要泄漏这消息。但是秘密通知我们了。
李吉亚:我不信!
凡尔杜:好吧,你根本用不到为这事担心的。
李吉亚:(受惊地)你说的是经济危机吗?
凡尔杜:你等着好啦——你会看到的。明天就开始大混乱,大家都往银行跑。
李吉亚:胡说八道!
凡尔杜:(镇定地)当然,对于你反正一个样。不过这事使我非常担心。
李吉亚:(露出逐渐上升的不安情绪)也使我担心!
凡尔杜:(不经意地)为什么?你根本用不到怕什么。
李吉亚:不要装傻吧!我的全部金钱,直到最后一个苏,都存在银行里。
凡尔杜:什么!?
李吉亚:你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事的,用不到装什么傻瓜。
凡尔杜:你的钱存在什么银行里?
李吉亚:哼,当然是存在相互信托公司。
凡尔杜:存在相互信托公司!噢,老天爷!这家公司的情况比所有的银行都糟糕。把你的钱从那儿提出来吧!赶快!几点钟啦?
李吉亚:你的神经没有毛病吗?
凡尔杜:我根本还不能相信……李吉亚,不要浪费时间!明天所有的银行都停止提存。
他站起身。戴上帽子。
李吉亚:我这些钱可怎么办呢?我把它们藏到哪儿去呢?
凡尔杜:以后咱们再谈这个问题。
李吉亚:我可不愿意把七万法郎放在家里!
凡尔杜:多少?……好,反正这是一样。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谈话上啦!赶快,你要来不及的!快!快!
当天晚上。在李吉亚的客厅里。
凡尔杜弹钢琴,李吉亚坐在桌旁,正在台灯底下数从银行取出的款。桌子上放的是她的装贵重物品的小保险箱。
李吉亚:不对,这是发疯!为什么我要这样做!
凡尔杜:(继续弹)等着吧——你会看到我是对的。
李吉亚:银行里的会计员说,这都是胡说八道。
凡尔杜:你以为他告诉你的是实话吗?
李吉亚:(耸肩)我对他的信任,比对你要信任得多。(检查自己的贵重物品)为什么我不把这一切东西都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呀!(看凡尔杜)为什么?
凡尔杜:我的亲爱的,这样可怕的危机可能引起革命……新的政府也许会没收贵重物品……不,顶顶保险的办法是放在自己家里。放在这儿它们就不会逃出你的手啦。
李吉亚:你是想说——逃不出你的手吧?
凡尔杜起立。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凡尔杜:李吉亚,你累啦。你要好好休息一下。
凡尔杜温柔地抱李吉亚,她怒冲冲地推开他。
李吉亚:我不知道我的脑袋长在哪儿,我会信了你的话!真是没听说过的事!把所有的东西都从保险箱里取出来,统统拿回家来!贼崽子会钻进房子来的……
凡尔杜:真是糊涂!(离开她的椅子)
李吉亚:幸而我没有雇老妈子!
凡尔杜:一夜工夫你的钱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李吉亚:最好还是能放在原来存放的地方。
凡尔杜:哼,好——如果你这样不放心,明天一清早就把它们放回去吧。
李吉亚从桌旁立起,拿起小保险箱。
李吉亚:我一定要这样做。关上这儿的电灯!(走到前客堂去)
凡尔杜关掉电灯,跟她出来。
前客堂。
凡尔杜进。李吉亚已经在等他。
李吉亚:你把门都闩上了吗?
他们顺楼梯上去。
凡尔杜:老早,天一黑就闩上啦。
李吉亚:窗户呢?
凡尔杜:放心吧……一切都很好。
李吉亚:(激怒地)我问是不是关上啦?
凡尔杜:(镇定地)是的。
当他们走到上面楼梯口时,李吉亚拧灭电灯,走进卧室去,门开在那里。她在卧室里拧亮灯,光亮从门里照出来。过道的头上有一个窗户,满月照进了窗户。被迷惑的凡尔杜慢慢地走向窗前。
凡尔杜:多美的夜啊!
李吉亚声:(从卧室内)是的……月亮圆的时候。
凡尔杜:真是美丽呀!……这种苍白色的光……很像恩的蒙的幸福时候……
李吉亚声:你说的什么话?
凡尔杜:我说的是恩的蒙,亲爱的。说的是那个被月光迷惑的美少年(注3)。
李吉亚声:让他安静地睡吧,你也躺下去睡吧。
凡尔杜:马上就去睡,亲爱的。(向卧室走去,迷迷糊糊地嘟哝)“我们的腿陷在花里……”
关着的卧室门。
李吉亚声:喂,快点吧!……关灯。
凡尔杜:看看月亮!它还从来没有这样明朗地照耀……这样不知道害羞!
李吉亚声:不知道害羞的月亮!哈哈哈。天哪,你真是大混蛋!想的真妙!不知道害羞的月亮!
音乐转成刺耳的喧闹,后来渐渐沉默下去。
仍然是楼上那条过道。清晨。
太阳光透入敞开的窗户,不知什么地方有鸟噪声。高兴的凡尔杜,咬着牙齿哼唱着,从卧室里走出。他手里抱着李吉亚的宝物箱。他在闭上门之前又向卧室回顾一眼,仔细检查是否一切都很顺利,检视卧室以后他很感到满意,他向下跑去,走进客厅。
客厅。
凡尔杜进,坐到写字台前,打开保险箱,掏出钞票,把它们数了两遍,手指表现着职业的熟练样子点钞票。后来把钱放进口袋,站起来,走到前客堂的电话处。
前客堂。
凡尔杜:请接长途台。喂!请挂巴黎交易所巴伦格公司……要电话的是阿瓦伦,六二一〇……您给我挂过来?好。
挂上听筒。
厨房。
凡尔杜急忙走进,准备做早饭。把水倒进茶壶。把壶放在炉子上,想把两只杯子放在桌子上,但是想起来,现在只用一只了,又把另外一只杯子放进橱去。前客堂电话铃响。
前客堂。
凡尔杜跑到放电话的地方。
凡尔杜:喂!
声音:巴伦格公司。
凡尔杜:我是凡尔杜。我马上就给你们电汇五万法郎去。这够了吗?……好。不,我暂时不准备上巴黎。我要先把这儿的事情处理好。不过我会和您保持联系。
银幕上是飞驰的火车轮子。
像画一样的农庄。
十英亩大的一块地和一座芦苇顶的小别墅。
小别墅。敞开的窗户。
一个五岁的很漂亮的小男孩从窗内向外望。
他忽然看见凡尔杜。从小别墅的门内跑出,沿小路跑着。
彼得:爸爸!
双手抱住凡尔杜的脖子。
凡尔杜:好啊,彼得……妈妈在哪儿?
彼得:在花园里……走,我告诉你在哪儿。
他抓住父亲的手,拉他进屋去。他们沿着窄过道走。彼得不住口地说。
彼得:你知道吗,我决心栽一片树林子。你看见沿路有些小枞树吗?那都是我栽的。
他们在黑暗的过道里停下来。
从敞着的窗户里可以看见照满了阳光的小花园,各种花草,五彩斑斓。彼得的母亲,摩娜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橡树下面的一张有轮子的转椅上,被强光映照着。小孩子用手势止住父亲。
彼得:她没有看见你。快藏起来!
把凡尔杜推到旁边不能看见他的地方去。现在我们看见凡尔杜的妻子;先看见放在矫正器上的双足,然后看见一张红郁郁的、印象强烈的、三十五岁的妇人的脸。
彼得声:妈妈!
摩娜:(眼睛没离开书本)你要什么,彼得?
彼得:瞧!
摩娜抬起头。
摩娜:(笑容)安利!
凡尔杜:(走近)恭喜恭喜,摩娜!
摩娜:(怀疑地)今天我有什么喜事啊?
凡尔杜:你怎么能忘掉……今天是二十四号……咱们的结婚纪念日。整十年啦,我的朋友。
摩娜:我的天……噢,当然……
凡尔杜:你看,这种事情对于我比对于你有意义得多……
摩娜:安利!(吻他)十年……好岁月!
凡尔杜:谢谢,亲爱的。
彼得手里抱着小猫,注视着父母的见面。
彼得:你可给她带礼物来了吗?
摩娜:彼得!
彼得:因为女人都喜欢礼物。
摩娜:女人们就是不喜欢万事通的小孩子。
彼得:什么是万事通?
摩娜:就是那种什么事都懂得的小孩子。
彼得:那么暂时不要叫我上学校好啦。
摩娜:不对,万事通的孩子并不是因为在学校念书养成的。
凡尔杜:好,不过礼物我反正是给她带来啦。(把一张房契递给摩娜)
摩娜:(非常激动)噢,安利……我真高兴!
凡尔杜:现在谁也不能从咱们手里把它夺去啦。
彼得:(很兴备)妈妈,他送给你什么东西?
摩娜:这座美丽的房子和花园。
彼得:噢……我以为早就是咱们的了呢。
摩娜:现在才是咱们的啦。
暂停。摩娜和凡尔杜互相含笑望着。
凡尔杜:大概你很失望吧,好孩子?
彼得:我以为你要送给她什么能打扮的东西呢。
凡尔杜:什么东西,你举个例子?
彼得:(若有所思)我想看见她的头上戴着那样美丽的宝石王冠……像神仙戴的……
凡尔杜和摩娜哈哈大笑。
凡尔杜:唉,不行,我可不愿意……怎么也不能这样快。
声音:彼得!彼得!
摩娜:冉妮塔叫你。快去吃饭。
冉妮塔进,拉住彼得的手。
彼得:今天我可以和你和爸爸一块儿吃饭吗?
摩娜疑问地看着凡尔杜。
凡尔杜:今天可以。
彼得:(在向外领他的时候)今天我可是要和妈妈爸爸一块儿吃饭啦!
他的声音消逝在屋内了。
凡尔杜:真是幸福——休息一下在森林里打仗所受的疲劳。
摩娜:(笑,打起毛衣来)在森林里打仗……你太累啦,安利。
凡尔杜:(漫不经心地^是的,大概是……好,没关系,再做两年,如果运气好的话,就可以洗手不干啦。
摩娜:不行,如果你在这种工作上要损失健康的话,那么我宁肯还是和你住在―起。
凡尔杜:那是决不可能的!
摩娜:但是那样我们会幸福的。
凡尔杜:现在呢?
摩娜:当然现在也幸福。不过……
凡尔杜:不过什么?
摩娜:你很使我担心,安利。
凡尔杜:(温柔地)我完全没有这种意思。
摩娜:你的心情使我不能放心。
凡尔杜:这是什么意思?
摩娜:有时候我觉得,你看待一切都是绝望的……
凡尔杜:是这样的时代……绝望的时代啊,我的朋友……千千万万的人饥饿和失业。一个人想度过我这个年岁是不容易的。
摩娜:我知道:(祈求地)不过我希望你能信任我。
凡尔杜:(警惕地)什么事?
摩娜:有许多事……我可以帮助你……
凡尔杜:(亲热地)这样你就是帮助我啦。
摩娜:不,我想帮助你工作。
凡尔杜:噢,不用……这是男人的事情。
摩娜:为什么你这样想?
凡尔杜:我确信是这样。不过……
凡尔杜推着摩娜坐的椅子,沿小路向房子走去。
凡尔杜:……不过每当四周的一切都很阴暗悲哀的时候,我的思想就进入我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你和彼得,是我在世界上唯一可爱的人。
音乐。
饭厅。
左面是壁炉子。凡尔杜把摩娜坐的椅子推进,把椅子推到壁炉跟前。彼得坐在炉子前面,膝盖上放一只小猫,一看见母亲,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彼得:妈妈,你什么东西都不要吗?
摩娜:把晚报拿来,也把便鞋拿给爸爸。
彼得:鞋就放在这儿啦!
他跑到父亲面前,凡尔杜这时正坐到摩娜对面的椅子上,彼得就给他解开皮鞋带。
彼得:还是在爸爸没来以前,我就把鞋放在这儿啦。
凡尔杜用鼻子嗅一下。
凡尔杜:这是怎么的,咱们家好像有炒菜味?
摩娜:(正在织毛衣)是啊,安利。是你要请客人来家吃饭啊。
凡尔杜:对啦,对啦,当然。
小孩子继续给父亲解鞋带,抬起眼睛。
彼得:为什么我们不吃肉,爸爸?
凡尔杜:因为我们是吃素的,儿子……包台洛家的人答应来吗?
摩娜:来的。
凡尔杜:很好。
彼得:这个包台洛是什么人,爸爸?
凡尔杜:啊,你认识他们的!就是那个开药房的人。咱们和他家是好朋友。
摩娜:(想起来)啊呀,是的……泰纳尔来打听过,你在下星期三能不能到教堂市场上去当一次管理人。
凡尔杜:遗憾得很,不成了……我明天一清早就得到里昂去。
摩娜:噢,,安利……这样快!
凡尔杜:有事情,我的朋友。就这样我已经耽误啦:说老实话,两天以前我就该到那里。彼得,你把报纸藏到哪儿去啦?
彼得:你坐在报上啦,爸爸!
凡尔杜:啊呀,是……(从身底下抽出报纸)
摩娜:让我来念给你听吧。安利,你应当保重眼晴。
凡尔杜把报纸递给彼得,他又交给母亲。
摩娜:(读标题)“世界经济危机……各国的失业者增加……”
凡尔杜:拉倒吧!这太伤心啦。
摩娜:(把报纸放在膝盖上)安利,只要想一想,咱们的运气可太好啦……咱们是真幸福的……
凡尔杜:(若有所思地向天花板望着)是的:我有工作……如果我失掉工作,总能找到另外的工作。(向下望小孩子)
彼得坐在火炉前的小地毯上,抚摸着小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凡尔杜:小伙子,你这是在想什么呀?
彼得:你知道我想什么吗?我想给圣诞老人写封信。
凡尔杜:不太早吗?
彼得:不过我什么都不向他要。只不过写一封友谊的信。
凡尔杜:(表示严肃的样子)啊哈……明白啦……
彼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爸爸?
凡尔杜:圣诞老人吗?对于有钱的人他很善心也很慷慨……我个人并不喜欢他。
彼得:为什么,爸爸?(引逗小猫)
凡尔杜:(对自己的玩笑感到有趣)他是一个假绅士和老滑头。他唯一的工作,就是沿着烟囱向上爬和到处乱钻。
凡尔杜转身,看见彼得正在拧猫尾巴。
凡尔杜:彼得,不要拧猫尾巴!我看你有残忍的脾气。我不明白,你这种脾气是打哪儿来的。
彼得:我是这样和它玩哪,爸爸。它喜欢这个,它不痛。
凡尔杜:不对,它痛的。你对待它太不好啦。记住:做过一次残忍的事就会再做第二次残忍的事。
前客堂铃声。
凡尔杜:这大概是包台洛。
起立,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的影子,走出。
过道。
包台洛夫妇进。女仆帮着玛尔塔脱衣服,莫里司自己脱大衣。这是一位乡下药房的经理,小个子,瘦弱的人。他很能干,精通自己的全部业务,喜欢炫耀科学名辞。包台洛夫人是一位很胖的太太,忧郁,不多说话。她的答话总是很简单。她在人家家里作客只是坐着,等候一切事情的结束。
凡尔杜进。
凡尔杜:啊,玛尔塔……(吻她的手)还有莫里司……您好,我的亲爱的!实在话,我看到你们非常高兴。
包台洛:您成了我们这儿的生客人啦,安利……
玛尔塔:(和他们一同走向饭厅去)是的,真遗憾。
摩娜:亲爱的玛尔塔!
玛尔塔:您好,摩娜,健康怎样?
摩娜:彼得,给包台洛夫人搬椅子过来,放在这儿,放在我旁边。
玛尔塔:谢谢。
彼得搬椅子来,玛尔塔坐下去,对于以后的谈话她就没有再发过一言。莫里司走到摩娜跟前。
摩娜:近来好吗,莫里司?
包台洛:您的伤风怎样啦?
摩娜:完全好啦。
包台洛:吃过我的丸药吗?
摩娜:(抱歉地)您知道,我……
包台洛:啊哈,没有吃啊!……白费心啦!这是很有效力的药。
凡尔杜:(走到他面前)我的亲爱的,您应当知道,摩娜是我们家里的怪物,她不喜欢吃药。
包台洛:这些药丸子不会有害的。玛尔塔经常吃。我用她来试验所有的药,就像用海狗试验一样。
女仆进。
女仆:开饭啦,太太。
包台洛:好,安利,事情怎样?
凡尔杜:很好。近来事情忙得发昏。
包台洛:不过我希望,这一次您能在家多住些日子吧?
凡尔杜:喔哟,不行!明天天一亮我就得走。
银幕上是飞驰的火车轮子。
火车里的单间。
凡尔杜检视李吉亚的宝物。
火车头鸣笛。
它的刺耳的声音变成了安娜蓓拉的笑声。
哈哈大笑的安娜蓓拉。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愚蠢而又喜欢胡说的女人,从前是饭馆的女招待。
安娜蓓拉的饭厅。
一间用廉价而又豪华的陈设布置起来的房子。安娜蓓拉和她的客人——韦姬·达尔蒙和韦姬的丈夫卓。俩人都是小经纪人和依靠跑马骗人的家伙。安娜蓓拉请他们喝葡萄酒。她停止笑声,一气喝完自己怀里的酒,站起来,揿铃。
安娜蓓拉: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葡萄酒啦。等船长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告诉他。
卓:什么时候您才能盼到他来呀?
安娜蓓拉:他坐六点钟的里昂快车来。
卓:快六点啦。我们该腾地方啦。
安娜蓓拉:你们忙着哪儿去?再喝一怀。
安娜蓓拉站起来,走到门口。卓用手势向韦姬解释,应当走啦。
安娜蓓拉:我也不明白,我的老妈子跑到哪儿去啦!(喊叫)安涅特!(向客人)对不起,我马上就回来。(到厨房里去)
厨房。
安娜蓓拉进。女仆,是个白头发女人,一张疲倦的脸,又脏又傻,正在吃饭。安娜蓓拉一直走到食物橱前面。
安娜蓓拉:您聋了吗,怎么的?我累死啦,可是她……
女仆:对不起,太太,我没听见。
安娜蓓拉:就不想听见。
从橱里拿出一瓶白兰地,走到桌前。
安娜蓓拉:嗯……羊肉饼!早饭剩下的那条鱼呢?
女仆:我把它扔啦……那只剩下些骨头啦。
安娜蓓拉:足够您吃一顿饭哪……在这样困难时期扔吃的东西!
女仆:对不起,太太……我不吃鱼。
安娜蓓拉:原来如此!不吃鱼!哼,我能找到一百个吃鱼的女孩子。您可以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请走吧。
向饭厅走去。
安娜蓓拉:(自言自语)我喜欢这样啊!羊肉饼下饭!明天她就连吃羊肉都不能满意啦,她还要吃牛肉扒呢!
饭厅。
安娜蓓拉进。
安娜蓓拉:她还要吃牛肉扒呢!
韦姬:您发什么脾气?
安娜蓓拉:啊呀,就为这个老妈子!
韦姬:是的,对她们要有耐心才成!
安娜蓓拉:不行,我不想忍耐啦。我马上就辞退她。不过船长就要来啦,可是我却没有老妈子啦!
卓:我们要走啦,安娜蓓拉。
安娜蓓拉:为什么?
韦姬:不想妨碍您。您已经和他有一个半月没见面啦。
安娜蓓拉:不要胡说。我的船长不会咬人的!而且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喂,喝一杯,韦姬。
韦姬向卓望一眼,他耸耸肩,好像说:“有什么办法呢?”
卓:好吧,我们坐到他来的时候。
韦姬把一副扑克牌递给安娜蓓拉,她就洗牌。
韦姬:现在把牌分成三家。
安娜蓓拉照办。
卓:船长要在这儿呆很久吗?安娜蓓拉?
安娜蓓拉:大约一星期……以后又要出发航海。
韦姬在谈这话的时候,把桌子上的牌收到手里,检查着它们。
韦姬:又要去一个半月吗?
安娜蓓拉:(点头)是的。
韦姬:这样可有它好的一方面。
安娜蓓拉:不。我还不能做到这一点。
女仆:(进)查林先生请您听电话。
安娜蓓拉:告诉他我不在家。
女仆下。
安娜蓓拉:说实在话,这个人要害死我!
卓:他要干什么?
安娜蓓拉:他要我买他的股票……也不知发明了一种什么用碱水制造汽油的机器。
卓:大概现在他们不叫你安静吧?
安娜蓓拉:不要说起啦!自从我买彩票得中以后,就有几百人包围住我啦!
韦姬:我要处在您的地位时,可就要小心啦……
安娜蓓拉:放心吧。纵然他们乘降落伞落到我的屋子里,他们什么也弄不到!
卓:(怀疑地)用碱水制汽油?
安娜蓓拉:(认真地)我总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理想。
韦姬:(看牌)天哪,真是一手好牌呀!毫不奇怪,所以她能中彩票!
安娜蓓拉:怎么,又会成功吗?
韦姬:完全可能。
把最后一副牌顶上面的一张翻开,这是一张黑桃爱司。安娜蓓拉在韦姬齐牌以前已经看见它了。
安娜蓓拉:黑桃爱司!……这有什么幸运?这张牌是预兆死亡的。
韦姬:别激动。你是很走运气的,如果你的脖子扭了筋,只要一踏到香蕉皮上,滑一跤,跌个跟头,脖子就又会直过来的。
街上传来铃声。
安娜蓓拉:这是船长!
她急忙走到前客堂去,开门。船长(凡尔杜)进。凡尔杜全副海员的装束,外表看起来很神气,很漂亮。
安娜蓓拉:路易!我的小猫!
他拥抱她。
凡尔杜:(喜气洋洋地)安娜蓓拉!
她把他推离开自己的身旁,欣赏着他。
安娜蓓拉:唔唔……你的样子真勇敢。是一只真正的海狼!
安娜蓓拉拉着凡尔杜的手走进客厅。
安娜蓓拉:走……我来给你介绍介绍我的朋友……韦姬,这是彭耐尔船长……这就是韦姬……真的,我把你的新姓忘记啦……
韦姬:达尔蒙……不过你们就简单地叫我韦姬好啦。
凡尔杜:很高兴……
安娜蓓拉:这位是卓·达尔蒙。
凡尔杜一声不响地对卓行礼。
卓:您好。(向安娜蓓拉)我们该走啦。(向凡尔杜)对不起……很高兴和您认识,船长……嗳……
韦姬:(轻轻地告诉他)彭耐尔。
卓:彭耐尔?好,只剩下说“彭·梭阿”(晚安)啦。
安娜蓓拉送客人到前客堂,然后回到凡尔杜面前。
安娜蓓拉:小猫!
凡尔杜:这是些什么人?
安娜蓓拉:我的朋友。在跑马场上认识的。
凡尔杜:要小心点……你太容易和别人交朋友啦。记住,不见兔子是不能放鹰的!
安娜蓓拉:好,咱们可以把他们的事谈清楚。最好还是你先谈谈,为什么你整整耽误了两天。
凡尔杜:请宽恕,我的天使……你知道吗,当我们通过海的肘候,刮起西南风来啦,一下子就使我们搁浅啦。一直等到潮水来的时候,才把我们救出来。
安娜蓓拉装着听的样子,其实她的思想上被别的事情烦扰着。
安娜蓓拉:真是不愉快的事情!……不过你说说,你自己很规矩吗?
凡尔杜:这是什么话!
安娜蓓拉:你没有和外国女人乱搞吗?
凡尔杜:你脑袋里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安娜蓓拉:(恨恨地)每当你出发航海的时候,我脑袋里就什么都会想到。
凡尔杜:(表示温柔的责备)你看这,咱们的嗜好真不同:我在离别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想你。
安娜蓓拉:我才不信你的话呢!
凡尔杜:每一分钟……不管是在仓里,是在船长室,甚至于在船尾上,我都没有忘掉过你……竭力在想你在干什么,你遇到谁啦。
安娜蓓拉:(拥抱他)我的小猫!
凡尔杜:(迷惑地)每当夜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站在回归线的星空下面……从大菜间里倾泄出维也纳华尔滋的甜蜜声音……
安娜蓓拉:货船上还有音乐?
凡尔杜:(忽然醛悟,急忙地)唉,是啊……我们船上有无线电(混乱中)……你打断我的话,使我忘掉要说的话啦。
安娜蓓拉:你说你老是想着我。
凡尔杜:想着你?唉,当然……是啊,是啊,想着你……我想这两只美妙的肩膀……(从肩上起抚摸她的手臂,一直向下)……还有手臂……(握住她的手)……还有这卷发……让我来吻吻这块地方!
吻她的后脑海,又皱皱眉。
安娜蓓拉:啊呀,如果你不要再出发航海,那有多好!
凡尔杜:我的天使,我也愿意这样啊。我早就想留在家里,陪着你啦。
安娜蓓拉:那么为什么你不留下呢?
凡尔杜:亲爱的,如果不挣钱我就没法生活啦。现在是困难的时期。
安娜德拉:可是我有钱。
凡尔杜:那可不行,我不能这样下贱——要你的钱。你是知道的。
她露出欢欣的笑容望着他。
安娜蓓拉:不过……
凡尔杜:等我能挣到钱来的时候,我才能拿钱……而且那时候你的钱也堆成堆啦。
安娜蓓拉:你想说什么?我不明白。
凡尔杜:如果你能委托我代替你经营事业,我可以使你的财产增加一倍。
安娜蓓拉:(她立刻发生了疑心)不,谢谢吧。我自已会经营自己的事业。
凡尔杜:对不起,我的爱人,我不能赞同你的意见。
安娜蓓拉:(激怒)这事情咱们已经说过不止一次啦。
凡尔杜:不幸,你不信任我。
安娜蓓拉:我信任你,不过……
凡尔杜:不,你不信任!不信任!这真叫我难过!这真使我的爱情前途黯淡,又妨碍咱们的幸福。你可以信任一切人——就是不信任我!别的人可以任意抢夺你,欺骗你,把一切荒唐东西卖给你……你就像鱼上钩一样,上各式各样的当。
安娜蓓拉:你对商业上的事可不太明白!
凡尔杜:我的爱人,我比你明白的可多得多啦。
安娜蓓拉:上一次你跑到我这儿来,一开口就说所有的银行都面临破产……催促我把所有的钱都从银行里提出来,藏到家里来。幸而我没有听你的话。
凡尔杜:好,咱们别谈这个吧。
安娜蓓拉:不过请你不要生气。
凡尔杜!(镇定地和威风凛凛地)我不生气,安娜蓓拉。我只不过想说,你别再浪费那经过了许多糊涂计划以后,还剩下来的一点点财产啦……买些一个钱都不值的股票……
安娜蓓拉:股票并不都是这样的……
凡尔杜:全都没有例外。
安娜蓓拉:反正我相信太平洋电气公司……
凡尔杜:噢,老天爷!又是一种新投机事业!
安娜蓓拉:我已经对你说过……他们发明了一种机器,可以在波浪上滑行。机器只要这样一摇动……(用一只手比画)那么轮子就这样活动起来……(用另外一只手的食指一转)这样就有了电啦。
凡尔杜:要是海上风平浪静可怎么办呢?
安娜蓓拉:啊呀,不要成为一个悲观主义者吧!
凡尔杜:我就是管这叫做“迎风扔钞票”。一定会闹通货膨胀。纸币很快就会失去所有的价值,——你可曾经想过什么办法吗?……
安娜蓓拉:(打算对他和缓一下)照你的意见我应当怎么办呢?
凡尔杜:把自己的钱安放得妥妥当当……也就是很安全……买些有实在价值的东西……土地啦,房子啦,比什么都好的当然是——宝物。
安娜蓓拉:(用手指弹了一下)哈哈!这真滑稽……
凡尔杜:滑稽什么?
安娜蓓拉:用不到你提意见,我早就这样做啦!
凡尔杜:做什么啦?
安娜蓓拉:买了宝石……金刚钻。
凡尔杜:打谁手里买的?
安娜蓓拉:打一个朋友手里。
凡尔杜:打一朋一友一手里?
安娜蓓拉:哼,哼,不要闹笑话吧……打韦姬的丈夫卓手里买的。你刚才在我这儿看见他们啦。
凡尔杜:有什么人这样买宝物呀!
安娜蓓拉:不要胡来吧……卓开了一个“红宝石”商店,他专买卖赃物。我买来的很便宜……这样许多大宝石——百八十克拉,我只花了两万法郎。
凡尔杜:不可能的,你一定是用这些钱买了些玻璃!
安娜蓓拉:钱是用啦!买的倒也不是玻璃!
凡尔杜:你怎么知道?
安娜蓓拉:你还清醒吗?
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口袋,把宝石都倾倒在桌子上。
凡尔杜:让我来看看。
安娜蓓拉:如果他们只是来骗我……该死的骗子手们!所以他们才这样忙着要走!
凡尔杜:我马上就能说出骗你没骗你。
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是珠宝商人用的,把它放到眼睛上。从桌上拿起一粒宝石。
凡尔杜:我就知道这是……假的!(拿另一粒)这是玻璃,混蛋,顶平常的玻璃!
安娜蓓拉大声喊叫,萎缩成一团。
仍然在那间房子里。黄昏。
凡尔杜来回走个不停。钟鸣七下。
凡尔杜:(看钟)七点。我还可以赶上八点钟的车。
安娜蓓拉:你真的立刻就要走吗?
凡尔杜:我是船长。修理船的时候,我一定要到场。
安娜蓓拉:修理?
凡尔杜:是啊……进船坞修理。
安娜蓓拉:(又哭起来)又要剩下我一个人啦……家里连一个老妈子都没有。
凡尔杜:我可是没有法子帮你的忙。
安娜蓓拉:(抱怨地)为什么你要来呢?
凡尔杜:想把你从骗子手们的爪子里救出来,他们想要抢劫你。
安娜蓓拉:我把他们送进监狱去!
凡尔杜:不行,你这是办不到的。你买的时候,事先已经知道是赃物啦。(鄙视地)这就是对于不老实的惩罚。
在屋内走。
凡尔杜:浪费了五万法郞,你可得到点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这所房子,连一件贵重东西都没有,如果你再要胡乱搞各种犯法事件,就连这所房子也要给你没收啦。
安娜蓓拉:哼,不会!不会没收。
凡尔杜:一定没收。
安娜蓓拉:不会,不会没收……房子是用你的名义买的。
凡尔杜:什么?!
安娜蓓拉:我上星期这样做的,因为我听说他们已经算计到我存银行的活期存款啦。
凡尔杜:银行的存款?!
安娜蓓拉:放心吧。他们什么目的也没达到。我把自己的钱取出来,藏到可靠的地方啦。
凡尔杜:在这儿,在家里吗?
安娜蓓拉:藏的地方谁都找不到。
凡尔杜:(愤怒)这又是……对我老是疑心和不信任。
安娜蓓拉:不是啊,亲爱的,完全不对。这只是我的自卫方法,这就是一切。
凡尔杜的脸表现着聚精会神的、沉毅的表情。他在屋内走来走去,也不知在想什么。安娜蓓拉这时正对镜子试帽子。戴上一顶……帽子样式很不好看。正想自己事的凡尔杜偶然抬抬眼睛。安娜蓓拉一瞧见他的目光就笑笑。
安娜蓓拉:你喜欢吗?
凡尔杜:你戴戴另外一顶,我看看哪一顶好。
她戴上另外一顶,样子更难看。
安娜蓓拉:这一顶怎样?
凡尔杜:头一顶你戴着更合适。(静止)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我很不愿意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安娜蓓拉:那么就别走啦!
凡尔杜:我可以明天早晨走。
安娜蓓拉:别走吧!咱们不拘到哪儿去玩玩,快活快活。痛痛快快地度过这一晚上!
凡尔杜:你说得对。虽然我是船长,而且我还有职务,可是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在这儿过夜。
安娜蓓拉:(吻他)亲爱的!
音乐。
咖啡店。夜,很喧闹。
高台上有六个姑娘跳康康舞,下面的舞池里舞客们在跳舞。疯狂的色情调子。一个男人把一顶女人帽子斜戴到眼睛上,可是遮不住他的秃头顶。
安娜蓓拉和凡尔杜跳着舞,用一只口红棒向在前面跳舞的男人的禿头顶上抹了一块红。等音乐声停止之后,安娜蓓拉和凡尔杜回到自己的小桌旁。凡尔杜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情,站起身来。
安娜蓓拉:你往哪儿去?
凡尔杜:我要打个电报给轮船上。
安娜蓓拉:你可要快点回来呀。
凡尔杜:我去去就来。药房就在旁边。
安娜蓓拉:药房?!
凡尔杜:我说错啦……是要说邮政局。(走出)
药房。
饭店里的音乐传送到这儿。下面的整个场面都是用手势表演的。
凡尔杜进,也不知对药剂师说的什么,药剂师听完后,就走到装药的架子前面。
摆满药瓶的架子。
药剂师的手举起,从架子上拿下一个装着哥罗方(注4)的瓶子。然后从大瓶子里倒一些进小瓶子里。药剂师的手把小瓶子用纸包起来。药剂师把纸包递给凡尔杜,凡尔杜就很高兴地向他笑着,从药房里走出。
饭店的舞厅。
凡尔杜走到自己的桌前。安娜蓓拉正和一个凡尔杜并不认识的男人一同坐着。凡尔杜疑惑地先望了他一眼,然后望望安娜蓓拉。
安娜蓓拉:(有点醉意)啊,路易!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查林先生……(向查林)这是外子,彭耐尔船长。
凡尔杜:(干巴巴地)您好。
查林:(口吃地)晚安。我是用海水制造汽油的公司经理人。
凡尔杜:什么公司?
侍者走近,把支票本子递给安娜蓓拉。
侍者:这是支票,太太。
凡尔杜:这又是为什么?
安娜蓓拉:(填写支票,庄严地)这是一件私事,我的朋友。
查林:(快活地)也许,您对这事会感到兴趣吧?能把海水变成汽油的机器。
安娜蓓拉把支票递给查林。
凡尔杜:把支票给我!
抢过支票,撕成粉碎。
查林:您怎么敢这样做!……
凡尔杜打查林一个耳光,查林也回敬他一个耳光。凡尔杜拼命推他一下,他们的桌子和旁边的桌子都翻倒了。大混乱……
安娜蓓拉的卧室。夜。
安娜蓓拉睡在床上,已经在打盹。凡尔杜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她。
安娜蓓拉:以后再也不许你当着别人的面来侮辱我啦!
凡尔杜:我是阻拦你不要干出糊涂事来。
安娜蓓拉:我还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傻瓜。我得中了彩票……可是你连这都办不到!
凡尔杜:(藐视地)用海水造汽油!最大的混蛋也不会想出这种主意来的!
安娜蓓拉:如果这能成功,整个海洋就都是咱们的啦,你明白吗?
凡尔杜:胡说八道!
安娜蓓拉:啊呀,你睡吧,完啦!我想睡啦。
静止。凡尔杜一点声音没有地换一下座位,为了看安娜蓓拉可以更方便一点。
凡尔杜:马上就睡,亲爱的……祝你安睡!
安娜蓓拉没有回答,她睡着了。凡尔杜轻轻地把自己的缎子领带解下来,把它放在膝盖上。然后由口袋里掏出一大块棉花,把它放在领带上。从另外一只口袋里掏出装着哥罗方的小瓶子,但是当他正要打开瓶子的时候,安娜蓓拉发出了鼾声。凡尔杜一吓,哆嗦起来,把小瓶子又塞回口袋去。后来,确信安娜蓓拉已经睡熟,又打开小瓶子,把领带拿到一只手里,装哥罗方的小瓶子放在另一只手里,悄悄地向床前走去。忽然从下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听着像是大门开了,后来又关上了。凡尔杜愣在原处。急忙把小瓶子和瓶塞藏进口袋。听见楼梯咯吱响一有人顺楼梯走上来。凡尔杜闭上电灯,悄悄走到门口,倾听着。已经有人在过道里。凡尔杜悄没声地开门。半昏暗中看见一个妇人正在过道里摸进来。
凡尔杜:这是谁?
妇人:(立刻停下)女佣人,老爷。
凡尔牡:您要干什么?
女仆:我今天还想在这儿过一夜。
凡尔杜:已经把您辞掉啦。
女仆:是的,不过我现在没地方去。
安声:是谁说话呀?
凡尔杜:是你的老妈子。
安声:她要干吗?
凡尔杜:她想在这儿住一夜。
女仆:请答应吧,太太,就这一夜!一早我就走。
安声:好吧……留下吧。
女仆:谢谢。
安娜蓓拉的客厅。次晨。
安娜蓓拉和凡尔杜吃早饭,她穿一件睡衣,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女仆端着烧开的咖啡壶进来,把它放在桌上,走出。
安娜蓓拉:你还要喝咖啡吗?
凡尔杜:不,谢谢吧,亲爱的。(沉默一下)你大概是把她赶走了吧?
安娜蓓拉:(怨怪自己太宽厚)我改变主意啦。
凡尔杜:(激怒)为什么?
安娜蓓拉:(哲学意味地)我是这样的人……良心上说不下去……除她以外,再找不到另外的人肯挣这样少的薪金啦。
钟鸣八下。
凡尔杜:到离火车开的时间还剩十分钟啦。
急忙喝完咖啡。
安娜蓓拉: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你?
凡尔杜:在开船以前我一定想法子来。无论如何我要给你写信……
巴黎,远远望见爱菲列夫塔。
在凡尔杜的家具店里。
凡尔杜和久瓦尔缓缓地穿过堆满旧家具的房子,检查一切。
久瓦尔:世界上还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危机。据说,在美国以前的百万富翁现在挑篮子卖苹果啦。(指钢钢琴)司廷威式吗?
凡尔杜:是。
久瓦尔:现在是可以用无线电听音乐的时候,谁还买钢琴?(指椅子)古董吗?
凡尔杜:路易十五时代的。
久瓦尔:糟糕得很,人们别说买家具了——连买面包钱都不够。
把墙上的画看了半天。
久瓦尔:这是版画……
凡尔杜:是的。
久瓦尔:(表示诚恳的欢欣)真美丽呀!不过可惜,人们不重视艺术……您准许让我把您的宝石再看一遍吗?
凡尔杜:(冷淡地)请看。
从里面口袋里掏出宝石,放在桌子上。久瓦尔把放大镜放在眼睛上,检视宝石。
久瓦尔:是的,从前这样的东西价钱很贵……可是现在连当铺里都不要它们啦。一共要多少钱?
凡尔杜:七万。
久瓦尔:哼,哼,请您别笑我……我简直没听清您说的话!
凡尔杜:七万法郎。
久瓦尔:现在就是整个凡尔赛皇宫我也不肯出七万。
凡尔杜:我相信您的话。久瓦尔,这样就再见吧。
久瓦尔:等等……怎么的,您以为我一下子就会说“好”吗?您讨价七万……我只有两万五。怎么能成功呢?
凡尔杜:(冷冰冰地)七万,一法郎也不能少。
久瓦尔掏出支票簿子,开始写支票。
久瓦尔:(抱怨地)对于您还不是一样?反正您都要扔到交易所里去。您可以便宜点卖给我!
凡尔杜:亲爱的,您既然愿出这样的价钱啦,那就是说这很便宜。
久瓦尔把支票递给他,收起宝石。
久瓦尔:(向外走)过两天我派人来搬家具。
凡尔杜:(沿楼梯向上走)不要误期——我要腾地方放新家具哪。这几天我就要收进来啦。
久瓦尔:大概,现在您的买卖很忙吧?
凡尔杜的帐房。
他走进,向写字台走去,拉开左面的抽屜,寻找什么东西。拿出几张老妇人的相片,看看它们,冷淡地撕掉,扔到桌子底下的字纸篓里。然后拉开右面的抽屜。在里面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电话簿子。迅速翻着簿子,翻到姓“葛”的地方。
电话簿子上有姓“葛”的那一面。
凡尔杜:(小声说)葛……葛萝……葛萝妮。
他的手指头找到了电话号。
凡尔杜:啊哈,这就是她——葛萝妮!(挂电话号)喂!三二〇一,请挂……喂!什么,葛萝妮夫人已经从别墅回去了吗?是吗?……我是在别涅吉克特商店打电话。不在家?,什么时候她能回来?十二点半?谢谢……不用,用不到转告她,我再打电话好啦。
挂上电话听筒,把葛萝妮夫人的住址从电话簿子上抄到自己的一个小黑本子上:克里希街三二一号。
一所大房子的门口,上面写着321号。
凡尔杜在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走几步,停下来,又走回去,看看表。十二点半。
表针指示十二点三十一分。就在凡尔杜眼睛离开表的时候,一辆小汽车开到大门口来。凡尔杜立刻装做漫不在意的、偶然走过的样子。
葛萝妮夫人背向凡尔杜,从汽车里下来,付钱给司机。凡尔杜计算着自己的行动,打算当葛萝妮夫人回身时,恰好和他来个面对面。但是她把找回的零钱向钱包里塞了好久,因此使他不得不走过去。他转一下弯,又走回原来的方岗。现在他计算得很正确了。他和她碰上了,摘掉帽子。
凡尔杜:对不起!
向后一退,脸上露出快活的惊异表情。
凡尔杜:葛萝妮夫人!……您不认识我啦?……我是彭耐尔船长……
葛萝妮夫人:什么人?
凡尔杜:就是……我和您在南方认识的。想不起来了吗?我是华尔耐,您曾经到我家去看过房子。恰好房子已经卖啦。
葛萝妮夫人:(干巴巴地,带着明显的讽刺)是的,现在我想起来啦。
凡尔杜:(高兴)我本想给您送一本有关星相学的书来。我相信,您读这本书会感到很大兴趣,因为这本书对事物的研究非常深刻,而且您就有这样的嗜好。这是很清楚的。不过,不幸,我不知道您的住址。您是不愿意把住址告诉我的。
葛萝妮夫人:一点也不错。
凡尔杜:一点也不错……一点也不错……当然……我承认那时吓了您一下子。不过如果您准许我请求宽恕和解释一下的话,我……
葛萝妮夫人:用不到。谢谢吧。这件事情是用不到什么解释的。再见!
凡尔杜恭敬地摘下帽子,怒气冲冲的葛萝妮夫人走进大门去。他耸一耸肩膀,看看表,走去。
花店的门。
凡尔杜装着一种乐天派懒汉子的神情走过林荫路,走进店门。柜台里面有一个十八岁的很漂亮的姑娘。
卖花女:早安,先生。
凡尔杜:我要三十朵玫瑰和一束白兰花。请你把花送到克里希街三百二十一号葛萝妮夫人那里去。
姑娘记下来。
卖花女:谢谢您。您要写信的卡片吗?
凡尔杜:给五张。
卖花女:请您收下。(给他五张卡片)
凡尔杜:请您照这个住址,照同样的数目,每星期送两次——一共送五次。
远方有谈话声音,看见凡尔杜在卡片上写字。
第一张:“请求您宽恕我。华。”
卖花女:一定照办,先生。
凡尔杜在其余的四张卡片上写:
“我后悔了。华。”
“我将要永久抱歉。”
“我求您宽恕。”
“我求求您,我求求您!”
凡声:这要多少钱?
卖花女:我马上算算……一共是五次定货……二百七十法郎,先生。
凡尔杜掏钱,付款。
凡尔杜:剩下的钱你留下吧。
卖花女:谢谢。
凡尔杜出。
银幕上是飞驰的火车轮子。
别墅的饭厅。黄昏。
凡尔杜,凡妻摩娜和包台洛夫妇坐在壁炉旁边。他们刚刚吃过饭。
摩娜:还要喝一杯吗,玛尔塔?
玛尔塔:不要啦,谢谢。
摩娜:那么您呢,莫里司?
包台洛:谢谢吧,摩娜。
凡尔杜走近桌子,给他倒上一杯酒。在坐下去之前,把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放在自己沙发后面的一张矮桌上。
包台洛:喂,安利,我希望现在您能在家多待些日子。
凡尔杜没听见。他歪倒在椅子里,正在聚精会神地想什么。摩娜替他回答。
摩娜:不行,办不到,莫里司……他一分钟也不能停下来不做事情。
凡尔杜:现在是需要这样热火朝天的生活……不断的忙碌和奔波折磨着我。不过我一直盼望着这种和平的,咱们能一同度过的黄昏,并且想能谈谈您的职业上的奇迹。
包台洛:可惜,您没有研究过化学,安利。可是您对它这样感到兴趣!
凡尔杜:是的,我的朋友,化学这是形而上学的物质形式。
包台洛:(笑)您是神秘主义者。
凡尔杜:记得吧,您曾经说到过一种您发明的麻醉牲口的方法?
包台洛:我记得很清楚。
凡尔杜:是一种兽医学上用的处方。一种无色无臭的致命毒药……也不痛,也不抽筋。牲口喝下去以后,经过一小时的酣睡,然后就在睡梦中死去。
包台洛:(满意)您的记性真好啊!
凡尔杜:所有您讲过的实验我都记得。大概,是由三种成份合成的——氰化钾,溴化烷基和……还有第三种什么东西。
包台洛:是的,这是药物学家的很有趣的经验。溴化烷基本身就能起到因窒息而死亡的作用,如果我们要使氰化钾的破坏效果延缓,就加上C2HC。
凡尔杜:啊哈……C2HC。
他把一只手放到自已的沙发背后去,凑近小桌子上的铅笔和小本子,在小本子上记下:C2HC。
包台洛:这是凝固性反应……很有趣的成缋。牲畜一喝下毒药去——神经组织并不是一下子就破坏,而是渐渐地破坏,经过若干时间之后,氰化钾才发生作用。也是患心脏病时那种抽筋现象……一抽筋——就完啦!
凡尔杜:您对自己的发明怎么办呢?
包台洛:没有怎么办。这种发明被总卫生局禁止啦。
凡尔杜:为什么?
包台洛:他们认为这种发明太危险,不能允许普遍使用。这是毫不足怪的,因为在解剖的时候——不论是在胃里,不论是在血里,都不能发现这种毒药的痕迹。请您想想,如果掌握在惯习犯罪人的手里,这是多危险的武器呀?
凡尔杜:是的,您想想——罪犯可以从保险公司赚到多少钱吧!
包台洛:(哈哈大笑)哈哈哈!……这不过是理想!我把您交到一个公司去,就请您去干吧!
凡尔杜:咱们要是给别人保上险,以后他们就在咱们这儿因“心脏病”死掉。咱们就能赚几百万!
包台洛:我想,如果用这种毒药毒人的话,解剖时候会发现毒质的。所以我不能肯定答复。
凡尔杜:为什么您会这样想?
包台洛:人类的新陈代谢作用是另一样的。
凡尔杜:这很容易检査出来。
包台洛:用什么法子?
凡尔杜:您说,毒药经过相当时间才发作吗?
包台洛:一点不错。
凡尔杜:很简单。到大街上找到一个街溜子,给他喝下毒药去,把他送到附近旅馆里,等到人一死在这块地方,反正要把他解剖的。于是您就可以探知解剖结果,自己也不会受到一点危险。
包台洛:这是多残忍的法子!
凡尔杜:不过这种试验方法还是让那些惯习犯们去干吧!
两人同笑。
银幕上是向前飞驰的火车轮子。
凡尔杜商店门口上的牌匾:
“凡尔杜父子商店。摩登家具。”
商店的帐房里。黄昏。
凡尔杜坐在一张写字台前面。他面前放着几个小玻璃瓶,和药房用的小戥子。他正在把两个小瓶子里的东西倒在药杯子里,搀和成药水,然后又把合成的药水倒进一只洗眼用的小杯子,然后从小杯子里——倒进瓶子,又把它严密封起来。
凡尔杜:(自言自语)溴化烷基……氰化钾……C2HC……好啦。现在只剩下进行实验啦!
大街。
一个衣服褴褛,但是容貌很漂亮的女孩子,站在女帽商店门口的廊檐底下。夜间两点钟,下着倾盆大雨。凡尔杜从一个角落里出现,走到空旷的街上。当他走过时,女孩子喊住他。
女孩子:(热情地)喂!
凡尔杜:这样夜深的时候,您在这儿干吗?
女孩子:(微笑)我在找苦受。
凡尔杜:既然这样,有话请您说吧。
他们继续谈话,但是音乐声高扬,把他们的声音压了去。一同下。
凡尔杜商店的一间房子。夜。
女孩子(莱耐)站在屋子当中,四面张望。凡尔杜站在留声机旁边,正在挑选唱片。
凡尔杜:您是从比利时来的吗?
莱耐:(点头)是的。我是在打仗时期到这儿来的。
凡尔杜:这样说是难民吗?(她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可是您住在哪儿呢?
莱耐:住在“洛桑”旅馆,蒙马尔特洛路后面。
凡尔杜:啊哈……离这儿很近。
莱耐:是的,紧挨着。
凡尔杜:好极了。为什么您不脱掉大衣?
莱耐:好,马上……
凡尔杜:请准许我……
想帮她的忙,但是忽然向后一退,发现她的大衣里面藏着一个东西。
凡尔杜:这是什么?
莱耐:小猫……我是在大门口把这个可怜的小猫捡来的。
凡尔杜:(挂起她的大衣)你喜欢小猫啊?
莱耐:不很喜欢。不过它浑身都湿啦,冻得直打哆嗦。您这儿大概不能给它找点牛奶吧?
凡尔杜:能找到!您看,一切事并不像您想的那样坏。
莱耐:难道我是这样一个厌世家吗?
凡尔杜:是的,很像。不过我总不相信您是一个厌世家。
莱耐:为什么?
凡尔杜:这样深夜跑到大街上去,只有乐观家才会干出来的。(伸手去摸小猫)把它放到这儿来。
莱耐:(忧郁,想什么)不对,我根本不是乐观家。
凡尔杜:你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吗?
莱耐:(讽剝地)您看得非常清楚。
凡尔杜:您好久就弄得这样穷困了吗?
莱耐:(不愿意地)很久啦。
凡尔杜:不信。
莱耐:为什么?
凡尔杜:这样漂亮聪明的女孩子会找到好事情的。
莱耐:(轻声)谢谢您的恭维。
凡尔杜:请说实话——您大概是刚从医院或者刚从监狱里出来吧?
莱耐:(愉快地,但是露出挑战的神情)为什么您要知道这个?
凡尔杜:因为我想帮助您。
莱耐:大概您是个慈善家吧?
凡尔杜:(殷勤地)一点不错……我什么交换条件都不要。
莱耐:(注视他的脸)这是怎么回事?……是救世军吗?(露出忽然而来的疑心)这是什么圈套吧!
凡尔杜:您如果这样想……好吧,您可以自由走自己的路。
莱耐:(继续地)唉,好,如果您一定想知道的话——我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
凡尔杜:为什么把您送到监狱里去呢?
莱耐:(耸肩)对您还不是一样?……为了窃盗……
凡尔杜:窃盗?!
莱耐:是的。他们认为这是轻微窃盗……我把租来的一架缝纫机当到当铺里去啦。
凡尔杜:噢,天哪!……真的您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吗?
莱耐只笑笑算作回答。
凡尔杜:(继续说)你在监狱里过了多少时候?
莱耐:三个月。
凡尔杜:可怜的女孩子!好,不要难过。在这个罪恶的世界里什么都不会长久……就是连不幸也是这样。想吃东西吗?
她肯定地点点头,忧郁地露出笑容。
凡尔杜:那么请帮帮忙:我来烧饭,您把需要的东西都从厨房端到这儿来……走吧。
(同出)
厨房。
凡尔杜煮鸡蛋和其余的东西,同时帮着女孩子把家伙放到托盘上。这整个场面一直继续响着音乐。
凡尔杜:端到屋子里去,我立刻就来。
凡尔杜看看女孩子出去没有,然后急忙打开小橱,拿出毒药。打开红葡萄酒瓶塞,把毒药倒进去,然后又盖上瓶塞。把瓶子和两只杯子放在托盘上,走进屋去。
屋内。
女孩子坐在桌旁看书。后来含笑放下书。
凡尔杜:(走进)这种菜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火腿蛋,烤面包夹肉,还有一小怀红葡萄酒。
莱耐:好极啦!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从托盘里移到桌子上。然后打开酒瓶。
凡尔杜:请坐到这儿,靠近一点。
莱耐:谢谢。
两人坐到桌旁。莱耐打哈欠。
凡尔杜:我看您很累啦,吃过晚饭后我立刻就送您回旅馆去。(拿瓶子)
莱耐:(注视着他)您真是个好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会对我这样呢?
凡尔杜:为什么?难道说在人类里面的同情竟这样少见了吗?
他给她斟上酒。
莱耐:我起初是这样想。
他装做想向自己杯子里倒酒的样子,但是忽然喊叫起来:
凡尔杜:啊呀,还有烤面包哪!
手里拿着瓶子走到厨房里去。
厨房。
凡尔杜走进。
莱耐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要不要帮帮您的忙?
凡尔杜:不,不用。我自己来。
他急忙拿了另外一个瓶子,把烤面包放进盘子,回到客厅里去。
客厅。
凡尔杜把新瓶子里的酒向外倒。
莱耐:(很窘地)您是个怪人。
凡尔杜:哪一方面?
莱耐:我也不知道。
凡尔杜:可是您饿啦——吃起来吧!
她放下书,慢慢地吃起来。
凡尔杜:您看的什么书?
莱耐:叔本华的书。
凡尔杜:喜欢吗?
莱耐:马马虎虎……
凡尔杜:从前您读过关于叙述自杀的这一章吗?
莱耐:没有。我觉得这没有什么意思。
凡尔杜:(目光注视着她)如果很容易而且很简单地死去呢?就是说,你躺下去睡啦,简直没有想到死,可是忽然在睡梦中一切都完啦。难道不比这种可怜的生存更好些吗?
莱耐:不知道,对的……
凡尔杜:只有等候死才可怕。
莱耐:(想)我觉得,如果一个没有生出来的人能意识到,他眼前就要开始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话,他也同样要怀着很大的恐怖来等候这种降生的。
凡尔杜:嗯……
他称赞地笑笑,喝酒。莱耐端起杯子,想要凑到嘴唇边去,但是停下来了。
莱耐:(若有所思)不论怎么说,生活是很美丽的东西。
凡尔杜:生活里面有什么美丽?
莱耐:一切都美。春天的早晨,夏天的黄昏……音乐,艺术,爱情……
凡尔杜:(藐视地)爱情!
莱耐:(温柔地,但是露出挑战的神情)是的,这种东西是有的。
凡尔杜:您打哪儿知道这个?
莱耐:我爱过一个人。
凡尔杜:就是说您和他有过肉体关系吗?
莱耐:真正的爱情中这并不是主要的东西。
凡尔杜:难道在女人的爱情中还有另外什么东西吗?
莱耐:您是一个憎恶女人的人吗?
凡尔杜:正相反,我是一个非常爱女人的人,不过我对于她们没有什么很高明的意见。
莱耐:为什么?
凡尔杜:女人都是很世俗的……很稳重的……她们完全被肉体享受给俘虏啦。
莱耐:(不信地)简直是胡说八道。
凡尔杜:女人对于那个她不喜欢了的男人总是很看不起的。好像他就连一点好处和优点都没有过,她随时准备换上另外一个男人,那人一定很低声下气,而且生着一副迷人的外貌。
莱耐:您可太不了解女人啦!
凡尔杜:您是这样想吗?
莱耐:这不是爱情。
凡尔杜:怎么的?您以为爱情是什么呢?
莱耐:爱一这就是把自己的全部都交出去……牺牲一切……对那人的感情,就像母亲对自己的孩子的感情一样。
凡尔杜:(哂笑)您曾这样恋爱过吗?
莱耐:是的。
凡尔杜:爱的谁?
莱耐:丈夫。
凡尔杜:(惊异)您有丈夫吗?
莱耐:有过……在我坐监狱的时候,他死了。
凡尔杜:真的吗?……请把他的情形对我讲讲。
莱耐:这要讲起来可很长……(沉默一下之后)他在前线挂了彩……一辈子成了残废……
凡尔杜隔着桌子把头向莱耐弯过去。
凡尔杜:成了残废?
莱耐:(点头)就是为了这我才这样爱他。他是非常需要我的……因为他很孤苦。和小孩子一样。不过我觉得他比小孩子更可贵。我为他祷告……我喘不过气来。如果需要的话,我准备为他牺牲性命!(吞眼泪)不,爱情不是假想出来的,它是真实的,而且它比我们有力量……
她沉默一下。
莱耐:可是……我把酒都忘啦。
想喝自己杯子里的酒,但是凡尔杜拦住她的手。
凡尔杜:请等一等吧……您的酒里有一小块瓶塞漂着……立刻换个杯子。
凡尔杜把女孩子手中的酒杯接过来,把它放在碗橱里,拿出一只干净杯子,把自己瓶子里的酒先倒给她一杯,又给自己倒一杯。他又坐到桌旁。两人沉吟一下,缓缓地喝酒。凡尔杜想再给她倒一杯。
莱耐:(摇头)不要,不要啦,谢谢。
凡尔杜放下瓶子。莱耐打哈欠。他看看表。
凡尔杜:噢呵,已经很晚啦,您也累啦。
凡尔杜立起身来。
凡尔杜:收下吧……(给莱耐钱)这一点钱您可以过两天。
把她的手拉到自己手里,说话中表示出真诚的同情。
凡尔杜:愿您一切如意!
莱耐看着钱。
莱耐:噢,这可太多啦……我没想到……(用手遮住脸)对不起,我自己弄得很蠢……您明白吗,我……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忽然有这样意外……又要相信一切都是好的啦。
凡尔杜:您可不要过分地相信。世界是残酷的,为了要在世界上混下去,也得变得残忍和凶恶。
莱耐:(摇头)不对。生活里是有很多不公正的东西的……悲哀的东西也是很多的……不过有时候一点一滴的善意也会使生活美丽。
凡尔杜:上帝保佑您,您的哲学现在还不能打破我的想法。
莱耐含笑穿着凡尔杜递给她的大衣。然后他开开门。扭开楼梯上的电灯。
凡尔杜:夜安。
吻她的手。
莱耐:别了。
向下走去,一路回顾着,微笑着。凡尔杜关上门,哂笑着耸耸肩,很藐视自己的那种感情。
一只大花篮。花店。清晨。
卖花女在花篮附近忙碌,把花放在橱窗里。隔着玻璃可以看见凡尔杜沿街走过窗前。后来他走进花店。
凡尔杜:早安,小姐。没有我的信吗?
卖花女:(含笑)还没有,先生。
凡尔杜:还没有吗?嗯……(想)您已经送过几次花啦?
卖花女:两次。您是要我每三天送一次的。
凡尔杜:是的,是的。就是还有一星期哩。
卖花女:对啦,先生。
凡尔杜:对……对……
站着想。
窗户里看见侦探莫洛,他走过去,但是后来又走回来,注视窗户里的花。
他看见正在和卖花女谈话的凡尔杜。
凡尔杜:好吧,我们要勇敢地干下去,等候着成功。
卖花女:(含笑)是的,先生。
凡尔杜:(快活地)再见,小姐。
卖花女:再见,先生。
凡尔杜走出。看见他走过窗前。莫洛还在向窗户里看。过了一刻,他缓缓扭转身,朝着凡尔杜走的方向,跟在他后面盯下去。
凡尔杜在街上。
他高兴地、生气勃勃地走着,合着音乐的拍子迈动脚步。莫洛跟在凡尔杜身后走。凡尔杜停在一家商店的橱窗旁边。从镜子里看见走过去的莫洛。偷偷用眼睛送着他。
凡尔杜商店座落的那条街。
凡尔杜穿过马路,走到自己的商店门口,开门。
同一条街的拐角处。
莫洛背向观众站着。他的前面不远处是商店的门。莫洛一见凡尔杜走进门去,就赶快穿过那条人行道,向门口走去,轻轻地试着开门。但是门锁上了。
商店楼上的过道。
凡尔杜从窗户里向下望莫洛,那人正在试着开门。莫洛一抬头,凡尔杜急忙跳离开窗户。
凡尔杜的客厅。
凡尔杜从过道回到这儿。过了一会儿,听见下面的电铃声,凡尔杜急忙走到碗橱前面,打开酒瓶子,把毒药倒进瓶去,把瓶子和两只杯子放到托盘上。下面铃声不住地响。凡尔杜匆忙地对着镜子把身上整理齐整,然后露着平常的轻快和冷淡样子走到下面去,开开门。
莫洛:是凡尔杜先生吗?
凡尔杜:是我。
莫洛:我是警探莫洛。我要跟您谈谈。
凡尔杜:请您吩咐吧。请进来,(指着楼梯)到这儿来吧。
两人顺楼梯走上去,走进凡尔杜的客厅。
客厅。
凡尔杜请莫洛坐在一张椅子上。
凡尔杜:请坐。
莫洛:谢谢。
凡尔杜从饭橱里拿出一只杯子,从桌上拿起毒药酒的瓶子。
凡尔杜:不要喝一杯吗?
莫洛:不用,不用,谢谢。
凡尔杜:(恭敬地)那么请您允许我一个人喝吧。
给自己倒上一杯,手里端着杯子坐下去。
莫洛:首先我要向您提几个问题。
凡尔杜:我听。
莫洛:您做家具生意很久了吗?
凡尔杜:快三年啦。
莫洛:您认识一个什么叫赛丽玛·华尔耐的女人吗?
凡尔杜仰起头,装做竭力在想的样子。
凡尔杜:赛丽玛·华尔耐?不,不认识。
莫洛:那么李吉亚·福萝莱呢?
凡尔杜:福萝莱……福萝莱?……
莫洛:是的……住在黎里的李吉亚·福萝莱。
凡尔杜:不认识,先生。
莫洛:您结过婚,对不对呢?
凡尔杜:结过婚。
莫洛:您有一位夫人和一个孩子是吧?
凡尔杜:完全对的。
莫洛:那么安娜蓓拉·彭耐尔是您什么人?
凡尔杜:彭耐尔?
莫洛:这一切都没有用处啦,船长……您输啦,您的牌扣啦。我已经盯了您两星期啦。这个时期您可是忙碌得很,您游历遍了全国。您应该给自己买一双滑冰鞋。
凡尔杜:(略停之后)我女人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吗?
莫洛:没有。(把瓶子移到自己面前,把毒药酒倒进杯子)谁也不知道……就连警察总局都不知道。我是想首先证明一下,我的侦察是正确的。
凡尔杜:您控告我什么罪名?
莫洛:告发你多妻……
一口气把酒喝下。
凡尔杜一看见这情形,把自己的没有喝的杯子慢慢地放到桌上。
莫洛:……还有十四次杀人罪。
凡尔杜:恭喜您成功。不过说到杀人——您很难证明什么。
莫洛:走着瞧吧。
凡尔杜:首先要搜集嫌疑证据。
莫洛:放心吧,我们会发现尸首的。
凡尔杜:我想办不到。
莫洛:反正我们是要以多妻罪,把您逮捕的。走吧。
凡尔杜:您听,莫洛……您自己知道,——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是杀人凶手。不过如果您能答应我在被押之前,和妻子见一面的话,我就把一切都坦白承认。
莫洛:(沉默一下之后)好吧,我同意。
火车中的单间。
莫洛和凡尔杜。莫洛打一次哈欠,又打一次哈欠,看看表。
莫洛:咱们还得坐一点四十分钟火车。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困倦。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要打一会儿盹。
凡尔杜:(玩笑地)为了健康打打盹吧。
莫洛:(从口袋里掏出手铐)抱歉得很,必须防备万一。请您宽恕我……
凡尔杜:噢,当然……?
莫洛把手铐的一个环套在自己手上,另外一个套在凡尔杜手上。又打哈欠。
莫洛:我还从来没有这样想睡觉过……一定是您的酒太厉害啦。
他打起鼾声。凡尔杜迅速从他口袋里摸出钥匙,用钥匙把手铐摘下来,又把它们还回莫洛的口袋。然后检查一下莫洛的文件,不过什么也没拿,连钱也没要。火车停下来了。凡尔杜下去,车中只剩下打鼾的莫洛。
巴黎,爱菲列夫塔的远景。
白昼。巴黎咖啡店的凉亭。
凡尔杜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看报纸。
报纸页上刊载:
康斯基号快车中发现的侦探员莫洛的尸体,今天进行解剖之后,证明系由于心脏病自然死去。
凡尔杜非常满意地把报纸一推,付过帐,走到街口的公共汽车站去。站下来等候。
音乐。
喧哗的林荫路。
女孩子——莱耐·戴丽正顺林荫路走。她走到口上,看见凡尔杜,认出是他。
莱耐:喂!
他摘摘帽子。
莱耐:您不记得我啦?
凡尔杜:是,是……您近况好吗?
莱耐:有些很值得哭一场的事情,不过我没有哭出来……我很需要一个好主顾。(露出忧郁的笑容)您是不是认识这样的人呢,他可以同意担任这个任务?
凡尔杜:不认识。不过……
从口袋里掏出一迭钱来。
凡尔杜:不过请您注意——我是不能经常这样做的。您自己明白……
莱耐:噢,不,不!……我不需要钱。
凡尔杜:那么您需要什么?
莱耐:(窘急地)什么也不……我只不过想向您问候一下,这就是一切。
凡尔杜:(怀疑地)嗯……
惊骇的和有些受刺激的女孩子笑着。
莱耐:您不相信吗?
凡尔杜:(一直还在怀疑地向她望着)不,为什么……反正收下得啦。(把钱塞给她)
莱耐:(现在已经是真正生气了)不要,不要……我不要您的钱!
凡尔杜:得啦……不要胡闹吧。
强制地把钱塞到她手里。她接过钱,看也没看,眼睛望着他的脸。但是后来害怕感情冷淡下去,为了表示这件义举如何激动了她,开玩笑地说道:
莱耐:好,什么时候您再叫我到您家去串门哪?
他欣赏着她,忽然感觉到他正在爱上她。但是后来却对自己这种心情生着气,粗鲁地说:
凡尔杜:您听着……祝您一路平安。
公共汽车来了。凡尔杜跳到脚踏板上。莱耐很伤心地注视着他的后影。
凡尔杜的帐房里。
凡尔杜刚刚配好了一副新的毒药,把毒药从玻璃杯倒进一只装双氧水的瓶子里去。旋上瓶塞,他摘下电话听筒。
凡尔杜:挂长途台……喂!请要里昂……三二一号。我的号头是叶里赛局六六二六,谢谢。
挂上听筒。从写字台抽屜里拿出安娜蓓拉的保险单,注意地研究她的签字。
银幕上出现安娜蓓拉在保险单上的签字和凡尔杜的手,把这个签字模仿了好几次。
凡尔杜把他亲手模仿的安娜蓓拉的签字和真迹比较比较。这时电话铃响了。
凡尔杜:她!……安娜蓓拉吗?你的爱人说话。我要飞回家去……我在这儿干吗哪?整天在轮船帐房里乱哄……没有,轮船还没有下水。损坏的要比我们想像的严重。一直还在修理它……哈哈哈,你总是这样说法……我在这儿还要耽搁几天……不行,不行,你到这儿亳没意义,我马上就回家……是的,我的天使。
挂上听筒,然后打开放在桌子上的旅行袋,吻一下贴着“双氧水”字条的瓶子,把它放进旅行袋去。
安娜蓓拉的客厅。
安娜蓓拉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女仆让进凡尔杜,走出去。
安娜蓓拉:亲爱的!(手里拿着毛线织物站起来)
凡尔杜:(拥抱她)安娜蓓拉!
忽然向后一退。
安娜蓓拉:小心点!扎着你!(指着织针)
凡尔杜:这是什么?
她指着一只刚刚织成的小孩袜子。
安娜蓓拉:看看,多好看!这是给我的女邻居织的。
凡尔杜轻松地叹口气。
安娜蓓拉:她大概快生产啦。
凡尔杜露出假装亲热的样子笑着。
安娜蓓拉:你来啦,我非常高兴,亲爱的!关于房子问题一直烦恼着我:我又想把它换成我的名义啦。
凡尔杜:这有什么,好吧。你想什么时候办这件事呢?
安娜蓓拉:立刻就办!咱们立刻就到公证人那里去。
凡尔杜:怎么,今天?
安娜蓓拉:啊,是的,我想快点把这个问题解决。
凡尔杜:星期一你也来得及。
安娜蓓拉:为什么不立刻去呢?
凡尔杜:啊呀,亲爱的,就是不能立刻去!因为我来到这里还不到十分钟哩。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事赶回家来的吗?我希望今天这一整天都是我的……每一分钟都是我的!我早就幻想着这个日子……我想,咱们能俩人——只有你和我——共同度过这个日子……咱们俩人单独地度过这个晚上……
安娜蓓拉:好吧……既然如此,就把这事延期到星期一吧。
凡尔杜:好极啦!咱们俩要在家吃饭……咱们自己做一切菜饭,放老妈子一晚上假。
安娜蓓拉:如果我要知道咱们要这样度过这一晚上,我就……
她欢快激动地跳起来,走到楼梯跟前,喊叫:
安娜蓓拉:梨捷塔!
梨捷塔的声音:我在这儿。
安娜蓓拉:我今天再不用您啦。您去玩玩吧。
声音:噢,谢谢,太太。
安娜蓓拉家的厨房。黄昏。
凡尔杜在厨房里做饭,安娜蓓拉在旁边的储藏室里切白菜。
凡尔杜:亲爱的,你要喝什么酒?
安娜蓓拉:博尔多酒比什么都好,小猫。
凡尔杜从橱里拿出一瓶博尔多酒,偷偷地从厨房里走出去。
前客堂。
凡尔杜一点声音没有地走上楼去,卖进自己的卧室。
卧室。
凡尔杜走进,急忙打开旅行袋,拿出贴着“双氧水”条子的瓶子,迅速走进浴室。
浴室。
凡尔杜进。拔出装毒药的酒瓶的塞子,他满意地用手指弹了弹,但一下发现忘了拿开博尔多酒瓶塞的起子,赶快又出去。
饭厅。
凡尔杜进,拉开碗橱的抽屜。
安娜蓓拉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路易,你在哪儿?
凡尔杜:在这儿,饭厅里,我的天使。
安声:到这儿来一下子。
他想找借口拒绝,但是忽然改变了主意,走出来,把博尔多酒留在碗橱上。
厨房。
凡尔杜进。
凡尔杜:你叫我干吗?
安娜蓓拉:打开鱼罐头。
楼上的过道。
女仆披散着头发走过过道,手里端着个小碟子。走进浴室去。
浴室。
女仆从小橱里拿出一个没有打开的,装着双氧水的瓶子,但是一看见放在地板上的打开的瓶子,就赶快把没有打开的瓶子放回小橱里去,从凡尔杜的瓶子里倒一点药水到小碟子里。她觉得有人走动,急忙扭转身,害怕地把瓶子掉在地上。
安声:梨捷塔,您在那儿干什么?
女仆:没什么,太太。
安声:打碎什么东西了呀?
女仆:没有……关窗户哪。
安声:要小心点关啊!
梨捷塔慌忙把碎瓶玻璃扫到一堆,然后打开小橱,从那儿拿也一只装满了双氧水的瓶子,把瓶子里的液体倒进水盆一些,又把瓶子放在凡尔杜放瓶子的地方,一只手端着小碟子,另一只手攥着碎玻璃迅速地走回自己屋子去了。
厨房。
安娜蓓拉把肉包子做完。凡尔杜把打开的鱼罐头交给她,走出。
客厅。
凡尔杜跑进,抓起博尔多酒瓶和瓶塞起子,又跑出去。
浴室。
凡尔杜进。赶快启开博尔多酒瓶,把一部分酒倒进水盆去,又把双氧水瓶子里的东西倒进酒瓶,混入酒内。然后用瓶塞堵住瓶子,瓶塞起子就留在瓶子上,走进卧室去。
卧室。
凡尔杜进。把装双氧水的瓶子放进摆在床上的旅行袋去,跑到楼下的饭厅里去,手里拿着博尔多酒瓶子。
饭厅。
凡尔杜拿着瓶子进来,把它放在碗橱上的一只银质的圆托盘上。一听见安娜蓓拉的脚步声,抓起瓶子,装做刚刚把它打开的样子。安娜蓓拉进。
安娜蓓拉:再过一点半钟饭就好啦。已经全部都上了灶啦。
凡尔杜:好极啦!干了这样多活以后,你应该喝一杯酒。
打开瓶子,把瓶子放在托盘上,又把托盘放在桌边上,离壁炉很近。
安娜蓓拉:当然。
坐到壁炉边的小沙发上。凡尔杜把桌子推过来,坐在她对面,给她斟上一杯酒,而且把瓶子放在她面前。安娜蓓拉很贪婪地喝着。
安娜蓓拉:唔……好酒……很浓。我喜欢浓酒……我越喝得多越想喝。(舐嘴唇)再给我倒一杯。
他又给她倒一杯。
安娜蓓拉:您自己怎么啦?
凡尔杜:不,我要喝茵陈酒。
安娜蓓拉:茵陈酒!
凡尔杜:我的朋友,你能怎么办,医生开的方子!
安娜蓓拉:我真高兴!我预想到咱们要打场牌才好哪!
她说话的时候,凡尔杜走到碗橱跟前,打开一瓶茵陈酒,给自己倒上一杯坐回原处去,把杯子也放到那个托盘上,和安娜蓓拉的杯子并排摆着。
楼上的女仆室。
梨捷塔用牙刷蘸着小碟子里的毒药。把药水涂到头发上。
饭厅。
安娜蓓拉开始感觉到酒的劲头。她依然坐在小沙发上。凡尔杜紧张地注视着她。
安娜蓓拉:这不是件新鲜事吗?你怎么啦?我已经喝了整整一瓶。啦,可是你还没有动自己的酒呢。
凡尔杜继续注视她。
安娜蓓拉:你今天怎么这样冷淡?是谁劝我要俩人单独消遣啦?骗子手!
她站起来,想坐到他的膝盖上去。这样一来,衣服挂了银盘子一下,银盘在桌上转动了一下。使安娜蓓拉的杯子离壁炉子近了,凡尔杜的杯子离远了。安娜蓓拉重重地向凡尔杜膝盖上一蹲。
凡尔杜:噢哟,亲爱的!
安娜蓓拉:你老是不高兴!
凡尔杜:完全不对。
安娜蓓拉:喂,什么时候才到你答应的时候啊?
凡尔杜:(拥抱她)喝完自己的酒吧。
她探身向桌子,想端他的杯子。
凡尔杜:不用,不用,亲爱的,我递给你。
安娜蓓拉摇晃着,又回到自己的沙发上。凡尔杜端起安娜蓓拉的,现在放在他原来放杯子地方的怀子,一口气喝下去。
安娜蓓拉:你怎么能喝这种苦水?
凡尔杜:这不是苦水,这是很可口的东西。它有真正的酒味。(咂嘴唇)而且是很厉害的酒。
安娜蓓拉注视着他,就像看一个喝药的人。
安娜蓓拉:茵——陈——酒……布尔尔!(皱眉头)
她从托盘上端起第二只怀子,喝一口,忽然把喝的酒又吐回杯子里。
安娜蓓拉:哟,这才是茵陈酒哪!……你把我的酒喝啦。
凡尔杜:什——什么?!
把她手里的杯子接过来,闻一闻,认定她说的话是正确的。他脑子里渐渐意识到发生了意外事变。他像醉汉一样摇晃着,恐怖地抱住脑袋。安娜蓓拉忽然感觉到发生什么不妙的事了。
凡尔杜:请医生去!
安娜蓓拉:为什么?
凡尔杜:我要死啦!
安娜蓓拉:什么!
凡尔杜:不……不用!
凡尔杜站起来,推开安娜蓓拉,一溜歪斜地向厨房走去。安娜蓓拉想要从饭厅跟他出去,但是他把门关上,把她正关在门口。
安娜蓓拉:(靠在门旁)亲爱的……听啊!你怎么啦?怎么回事?
梨捷塔的屋子。
梨捷塔也正在惊恐着,她一梳头,头发就掉下来,一会儿就收了一大把头发。
饭厅。
安娜蓓拉一直还在敲门。
安娜蓓拉:亲爱的!出什么事啦?
门开了,凡尔杜摇摇晃晃走进来。安娜蓓拉跟在他后面。他跌倒在沙发上。
凡尔杜:快请医生!我要死啦。
安娜蓓拉:你要死啦?!
她忽然害怕起来,跑到楼梯口,歇斯底里地喊嚷:
安娜蓓拉:梨捷塔!快到这儿来!立刻就来!
梨捷塔的声音:我就去。
安娜蓓拉:亲爱的,怎么回事?告诉我!
凡尔杜:我吃下毒药去啦……给我太太挂电话。
安娜蓓拉:我在这儿哪,陪着你哪,亲爱的!你怎么弄成这样……要杯牛奶吗?(担心地)可是这个丫头跑到哪儿去啦!为什么还不来?(转身向门口)
梨捷塔进。她的头发扎煞着,就像刺猬身上的刺。
安娜蓓拉:老天爷,您的头发是怎么啦?
梨捷塔昏头昏脑地摇头。
梨捷塔:我也不明白,太太。
安娜蓓拉:快去!请医生去!
梨捷塔走到前客堂去打电话。
次晨。在安娜蓓拉的客厅里。
身上裹着毯子的凡尔杜,坐在炉子前头的沙发里。医生正准备走。
医生:放心好啦,太太。如果这是毒药的话,现在经过灌肠以后,他的胃里连一点都不剩啦。您的老妈子觉得自己怎样啊?
安娜蓓拉:她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样子太难看啦!
医生:奇怪,只有您没遭难!
安娜蓓拉:(自信地)噢,什么都不会轮到我……我出生的时候是吉日良辰。
医生:(向凡尔杜)您把这种药连续吃七八天,就会什么都好啦。
医生走到前客堂去,安娜蓓拉送他。
医生:顶好把他送到城外去过几天……山里的空气对于您二位都有好处。
安娜蓓拉:谢谢,医生。
关住门,回到客厅去。
安娜蓓拉:你听见他说的话吗,小宝贝?要咱们一块儿到山里去……俩人,你和我。这是很好的,对吗?
凡尔杜:妙极啦!
山中的湖。
周围是旷山野景。湖中间有一个小黑点移动着。
小黑点离近了,原来是一只小船。
凡尔杜划桨。安娜蓓拉高兴得哈哈笑着欣赏风景。
安娜蓓拉:看哪,亲爱的——到处都没有人!
凡尔杜:美极啦。
安娜蓓拉:怎么以前咱们就没想到上这儿来呀!
凡尔杜:是的,可惜。
安娜蓓拉扭转身,想要看看凡尔杜。他这时正在摸板座下面的绳子和铁哑铃。
安娜蓓拉:你那是什么东西?
凡尔杜:这是,这是锚。我带着它是预备咱们想钓鱼的时候用的。
安娜蓓拉:这儿可以钓到一大堆鱼。
隔船舷俯身出去,向水里望着,忽然高兴地喊叫起来。
安娜蓓拉:咦,现在我已经看见一条大鱼啦!……真大呀!……不对,这是我的影子……多蠢!连自己都认不出啦……
凡尔杜甜蜜地笑笑。安娜蓓拉把一只手放进水中去。
安娜蓓拉:热嘟嘟的水……真可惜,我不会游泳,洗洗澡有多好!
凡尔杜:你想洗澡吗?……
安娜蓓拉:是的,我忽然很想洗澡。
他注视着她,等候着机会。她对山上注视,他自言自语地嘟哝:
凡尔杜:嗯……试试看。
安娜蓓拉:你想教给我游泳吗?
凡尔杜:竭力做。
她又隔着船舷向水里望去,激动起来。
安娜蓓拉:这是一条鱼!真鱼!给我钓竿,快!
凡尔杜:好,好,不要激动吧!
安娜蓓拉隔着船舷使劲俯下身去,几乎把小船压翻。
安娜蓓拉:晚啦!游走啦!(怒冲冲地)如果你立刻把钓竿给我,我就把它捉住啦。
凡尔杜:亲爱的,首先要装上鱼食。
安娜蓓拉:这就装吧!
凡尔杜脸上一直还是那种研究的神情,继续缓缓地划船,注视着安娜蓓拉。安娜蓓拉又向水中望去,看见另外一条鱼。她激动得像疯狂了一样,一声不响地用左手做手势,向凡尔杜要钓竿。
安娜蓓拉:(小声地)钓竿……快!
凡尔杜:首先要把鱼食装到钩上。
安娜蓓拉:就快点吧!别这样婆婆妈妈啦!
凡尔杜:也得等我装上鱼食啊。
安娜蓓拉:傻瓜!……等你把鱼食装上,鱼也跑啦……要想想!
安娜蓓拉从凡尔杜手中夺过钓竿来,把它向后一抡,一下子钩住了凡尔杜的帽子,又向前一拋,于是帽子飞到水里去了。
安娜蓓拉:帽子怎么掉到水里去啦?
她弯下身去,抓住帽子。凡尔杜忧郁地沉默着,把帽子从钩子上摘下来。
安娜蓓拉:你没有想到,这是很好的鱼食吗?
凡尔杜没有回答,把蚯蚓装到钩子上。
安娜蓓拉:你干什么?
凡尔杜:(馒慢地和一字一句地)把蚯蚓装到钩子上。
安娜蓓拉:蚯蚓……呸!多难看的东西!你想我会吃那种吃蚯蚓的鱼吗?
凡尔杜:(压制着愤怒)好,亲爱的,咱们就不用蚯蚓来钓。
摘下蚯蚓来,把钓竿交给安娜蓓拉。
安娜蓓拉:〔自己很满意)这才好哪!
凡尔杜缓缓地向湖中心划去。俩人互望一眼。
安娜蓓拉:你生气了吗,小猫?
凡尔杜:(露出痛苦的笑容)我?……一点也不。
安娜蓓拉:用不到生气,因为是你自己不对。
凡尔杜露出亲热的谦逊样子对她笑笑。
安娜蓓拉:好吧……一个人不会老是对的……噢哟,大概咬钩啦!(向水中望去)那儿的鱼真多啊!它们闻嗅钩子哩!
凡尔杜又偷偷地摸到板座下面的绳子,开始在头上结成一个套,但是这时候安娜蓓拉忽然把眼睛一抬。
安娜蓓拉:向后划一点!
凡尔杜立刻表现出毫不反抗的样子。安娜蓓拉又隔船舷探出身去,向水中望着。凡尔杜继续自己的工作。从板座下面拉出铁哑铃。小心地向四周了望,然后掏出一块手绢和一只装哥罗方的小瓶子。安娜蓓拉又迅速扭转身。
安娜蓓拉:(激动地)它们还在闻呢……那儿有一条真大!
凡尔杜急忙把小瓶和手绢藏到背后,窘急地微笑一下。安娜蓓拉又向水中望去。
凡尔杜小心地把哥罗方倒在手绢上,一点声响也没有地向安娜蓓拉移动过去。
突然间她用力一抖钓竿,向后一仰,船几乎翻掉。凡尔杜被撞,失去平衡,把小瓶子和手绢都落到水里去了。
安娜蓓拉:哼,逃走啦!如果不是你在船上扭来扭去,我就不会把鱼放走啦!(看船舷以外)它们还在周围游动和闻嗅钩子呢!噢呀,好大的鱼呀!
她在看鱼的时候,凡尔杜又从船底上摸索出绳子。结成一个套,小心地向安娜蓓拉移动过去,正在这时候她说起话来。
安娜蓓拉:看哪!那一条鱼的样子真正经……(拉出钓竿)没有……不咬钩!
抬起眼睛,看见凡尔杜已经手里拿着绳子站在她头顶上了。
安娜蓓拉:你想干什么?
凡尔杜:想用套索帮你捉住鱼。
安娜蓓拉:不要发昏吧!用套索捉鱼呀!每个傻瓜都明白,这是办不到的。
凡尔杜:可是我说——办得到。只要把绳套向它的头上一套——就这样一家伙。
把绳套套进安娜蓓拉的脖子上,刚要准备抽紧绳套。这时岸上发出了歌唱声音。俩人都愣住了。
安娜蓓拉:这是什么人在那儿唱哪?
凡尔杜:(恨恨地)是个大嗓子家伙!
安娜蓓拉:这样……他把咱们的一切都破坏啦!
凡尔杜:是的,真倒霉。
安娜蓓拉:好叫人可恨——不论哪儿都不能自己单独玩玩!
凡尔杜:是的,真可恨。
安娜蓓拉:咱们可是这样幻想……还做了计划。
凡尔杜:是的……
安娜蓓拉:他用望远镜看咱们哪!(忽然看见绳子)请把这解下来!不然他会以为你要害死我啦。(凡尔杜解开绳套)哎呀,现在他们已经聚成一群啦。大概,他们是在野餐。
凡尔杜:咱们回去吧。
安娜蓓拉:明天咱们再来划次船,好吗?
凡尔杜:不行,小乖乖……我要回到轮船上去啦。
安娜蓓拉:真是的!咱们还没能够到达……
凡尔杜站起身来,用手在眼睛上搭篷远望。
凡尔杜:他们在那儿干吗哪?
忽然钓竿一抖动,安娜蓓拉因为出乎意外,用力一拉,把船一歪斜,使凡尔杜站不住脚,倒栽进水中去。安娜蓓拉尖声喊叫,慌成一团,最后,费了很大力气,她才抓住他的衣领子,拉上船来。
安娜蓓拉:哼,白痴!有谁站在船上啊?我不明白,你最近这些时候是怎么啦。不断地出些洋相!
车站站台。
只能看到火车的一面。
火车缓缓地移动。凡尔杜走进车厢,然后从窗户里探出头,向安娜蓓拉挥着手。安娜蓓拉也向他挥手回答。火车刚一活动,凡尔杜就离开窗户,穿过过道,开开车台上的门,跳下去。穿过几条铁轨,跳上向相反方向——巴黎——开的火车。他向窗户外看去,很满意地看见安娜蓓拉正对第一列火车挥动手绢。
巴黎。葛萝妮夫人的房子。
葛萝妮夫人的好友伊沃娜正在她家玩。女仆擎着花进来。
女仆:(不很赞成地)又送花来啦,太太。(出去)
伊沃娜:(装着高兴)啊呀,玛丽,真漂亮啊,这是谁送来的呀!
葛萝妮夫人:就是那个,打算追求我的可怕的人送来的。
伊沃娜:想的办法真有意思!
葛萝妮夫人:(读那一张连花一同交给她的字条)这玩意儿已经整整闹了一个月啦。
伊沃娜:我非常想看看他写给你的是什么话。
葛萝妮夫人:每一次都是同样的……总是两句话:“我求求您,我求求您!”真是没听见过的丑话!
伊沃娜:这为什么是丑话?他没有从你这儿得到过什么东西——他只不过是请求!(沉默一下之后)为什么你不打电话给他?
葛萝妮夫人:给这个老滑头啊!
伊沃娜:哼……他好像还不太老……
葛萝妮夫人:此外,我也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伊沃娜:给花店写封信。会交给他的。
花店。
凡尔杜从窗前经过,走进店来。
卖花女:早安,先生……给您一封信。
凡尔杜:谢谢……(打开信)花送完了吗?
卖花女:是的,先生。昨天送去的最后一次。
凡尔杜:好极啦。再送两星期去。定同样的花。(读信)银幕上是信的内容:
您是个不可救药的人啦。要是有空时候打电话给我。玛丽·葛萝妮。电话号三二〇一。
凡尔杜:再不要送花啦……我不要定啦。
卖花女:好吧,先生。
他走到电话跟前。
凡尔杜:喂……请挂三二〇一。
葛萝妮夫人的房子。
葛萝妮夫人摘下电话听筒。
葛萝妮夫人:是我……是的。华尔耐先生吗?当然,我要生您的气,因为您使我苦恼……我再不想反对啦。
花店。
凡尔杜在电话旁边。
凡尔杜:妙极啦。什么时候我能见见您?
葛萝妮夫人家。
葛萝妮夫人:(在电话旁边)为什么您这样缠人?
花店。
凡尔杜:(在电话旁边)很简单……因为我爱您,玛丽。
葛萝妮夫人家。
葛萝妮夫人:(在电话旁边)不过我和您几乎就不认识。
花店。
凡尔杜:(在电话旁边)我可是一直认识您。您是我的第二生命。我第一眼看见您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之间有着一种看不见的联系,有一种无言而深刻的了解……玛丽,我从您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
凡尔杜继续打电话,眼睛却望着卖花的女孩子。
凡尔杜:它们又美丽……又伤感……就像辽远的孤星。它们看见了另外一个世界……就是连我也住在上面的世界。当我看见您之后,第一分钟就觉得在我们之间有一种神秘的接近可能。这是用话也说不明白的。这只有音乐才能表现出来。我常常问自己,玛丽,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哪?
葛萝妮夫人家。
葛萝妮夫人:(在电话旁边)啊呀,我的朋友,我可感觉不到这样崇高的感情和思想。
花店。
凡尔杜:(在电话旁边)您身上还有另一种东西……您的温柔的女性的诱惑力……母性的温暖……您是女人……神圣的夏娃……同时是蛇又是羚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玛丽……您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种声调,您的细腻的生动的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深深地印入我的灵魂。我要看到您,玛丽……今天。喂,请求您!……妙极啦,我飞到您那儿去!
挂上听筒,走到女孩子面前,她一直还像被迷惑住一样站着,眼睛简直没法离开他。
凡尔杜:我要付多少钱?
卖花女:(眼睛一直还没离开他)一法郞,先生。
他付她五个法郎。
凡尔杜:不用找啦。
他走出去。卖花女注视着他的后影。
在葛萝妮夫人家的门口。
凡尔杜揿电铃。女仆开门,外表有点像葛萝妮夫人。
凡尔杜:玛丽!
吻她的手,想要拥抱。女仆向后一退。
女仆:请问……您找谁?
凡尔杜:找葛萝妮夫人。
女仆:请到这儿来。
领他走进客厅。客厅里面只有玛丽的女友伊沃娜一个人。凡尔杜温柔地拉住她的手,热烈地吻。
凡尔杜:玛丽!
伊沃娜:对不住……我是巴耐夫人。玛丽马上就来。
凡尔杜很窘。玛丽盛装出现,挽救了他。她向他问候,把一只手伸给他。
葛萝妮夫人:您好!
凡尔杜鞠躬和吻手。
葛萝妮夫人:伊沃娜!这位是华尔耐先生。
伊沃娜:(勉强哂笑)是的……我们刚才已经认识啦。
凡尔杜也像伊沃娜一样微笑。
伊沃娜:那么我七点半钟等您来吃饭吧。
葛萝妮夫人:七点半?好吧。
伊沃娜:(抑制地,向凡尔杜)再见。
他深深地鞠一躬。
伊沃娜:您原谅我吗?……
她送伊沃娜到前客堂。女人们走到大门口。
伊沃娜:喂,您怎么会喜欢他?
伊沃娜做个鬼脸,捂住鼻子,仿佛是想说,他有“狐臭味”。玛丽玩笑地把她推出门外,走回客厅去。凡尔杜站在壁炉旁边。葛萝妮夫人走进,坐到躺椅上。
葛萝娓夫人:好,您哪,有什么话说,狡猾的人?
凡尔杜:(笑笑,惊异地)狡猾的人?
葛萝妮夫人:是啊……是个十分狡滑的人!到这儿来,请坐。
葛萝妮夫人指着她身旁躺掎上的地方。凡尔杜坐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窘。
葛萝妮夫人:伊沃娜走啦,单独和您在一起,我有点儿害怕。
凡尔杜:为什么?
葛萝妮夫人:可记得吧,只有咱们俩人那一次,您是怎么搞的?
凡尔杜:请宽恕,我很抱歉,控制不住自己。让我对您保证,这是再也不会重复的啦。
葛萝妮夫人:得啦,别提这种保证吧!
凡尔杜:命运实在讽刺……命运给了人一个很好的机会,可是这个人在这样好机会时候干的事都不对头。
葛萝妮夫人望望他,疲倦地半闭上眼皮。
葛萝妮夫人:或者说,干那种事的时机,根本不对头。
凡尔杜忽然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热烈地和粗暴地拥抱她。
音乐——结婚礼的钟声。
花园。黄昏。
温室花房旁边设了一间饭厅。客人们左一堆右一堆,有的站着,有的在花园里溜跶。都穿着夏服,很漂亮,因为他们都是被请来参加婚礼的。
甲客:今天真是好日子!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结婚日子啦。
乙客:谁能想到,玛丽会搞出这种名堂来!
丙客:是啊,这一切都真是叫人想不到……
房子的女主人,也就是玛丽的女朋友伊沃娜走进。
伊沃娜:(向丈夫)出了点小事故。
丈夫:什么事?
伊沃娜:神父打电话来,说他要迟到半点钟。他先要去给一个人送葬。
丈夫:说实在的,应当先主持婚礼,然后再去送人的葬。
伊沃娜:他耽误就耽误吧。反正玛丽也没准备好。
丈夫:新郎在哪儿?
伊沃娜:还没来呢。
乙客:大概他不高兴这样大张旗鼓。
伊沃娜:是的……他们俩都想悄悄地结婚,一点也不公布,不过您知道,这样的消息在我们中间传播起来是很快的。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响亮的和发沙的女人笑声。
丈夫:老天爷,这是谁?
伊沃娜:(扭转身,想看看)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她。是马尔赛把她领来的。
她又回顾一下,看见安娜蓓拉正在两个男人——谢里亚和毕司谟——中间,三个人站得离开不远,正在互相讲述一个很猥亵的故事。
毕司谟:你们谁听见过关于老头子纪念结婚六十周年的故事吗?
安娜蓓拉:没有,没有。讲吧!
毕司谟:话说……
又走过来一个客人,是九十岁的老头子。
卡尔诺:是谢里亚先生吗?
谢里亚:啊,您好!(给他们介绍)这是卡尔诺先生,这是彭耐尔夫人和毕司谟先生。(一齐行礼)为什么您在这儿?
卡尔诺:(耸耸肩)结婚……送葬……我是哪个机会都不肯放过的。(向安娜蓓拉)您是新娘子的一位女朋友吗?
安娜蓓拉:不,我和新娘子根本不认识。至于和新郎,也不认识。
卡尔诺:真的吗?
谢里亚:彭耐尔夫人是我的好朋友。她恰好到巴黎来玩几天,我就领她到这儿来啦。(向毕司谟)喂,讲下去呀……
通到花园去的门。
凡尔杜站在门口——喜气洋洋,真像个新郎,但是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
伊沃娜的声音:这就是安利!
伊沃娜从左面进来。
伊沃娜:安利,亲爱的,您觉得怎样?
凡尔杜家有点心跳。
伊沃娜:当然……这是很困难的考验。
她抓住他的手,领向前去。
伊沃娜:现在您一定要英勇地再接受一次考验:我想把您介绍给我的朋友们。柯尔妮夫人,西蒙先生……
她把他介绍给客人们,渐渐地离安娜蓓拉越来越近。在介绍的时候客人们对新郎开玩笑,也问候他。凡尔杜含笑称呼着:“先生”,回敬所有的人。
伊沃娜:(继续介绍)纪里亚士先生……卜莱麦耳丝夫人……伏捷莉夫人……孔特尔漂尔先生……乌伦夫人……这一位是我的先生。
凡尔杜:很高兴。
伊沃娜:就这样吧。行结婚礼后我再给您介绍其余的人。您高兴我吗?
凡尔杜:您真是好人……
凡尔杜由于发窘向后一退,正碰在安娜蓓拉身上,她正背对他站着。他扭转身。
凡尔杜:啊呀,对不住……
他又把脸转回向着自己的一群,在这时候,安娜蓓拉也转身向他。
安娜蓓拉:不要紧,放心吧……
她又转脸向自己的一群人;这样他们俩人就没能互相看见。
凡尔杜和伊沃娜的丈夫。
丈夫:喂,华尔耐先生,您觉得怎样?
凡尔杜:像新郎一样。
丈夫:坚强一点,我的亲爱的……坏事情还有的是呢。
凡尔杜:一点不错……主啊,我会说这样的话!(难为情地笑)今天我是全面失败的日子。
丈夫:我希望不是,我的朋友。
凡尔杜:我又说的文不对题啦!
客人们哄笑着,大声说着话,但是安娜蓓拉的刺耳笑声比什么人的声音都清楚。凡尔杜半扭转身隔着肩膀向她那方面看去。但是有几个人走到她那一堆去,把她遮住,凡尔杜看不见。
丈夫:真是奇怪的东西,送葬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人总是想笑,结婚的时候他们却会产生流泪的情绪。
凡尔杜:(笑)这个您指出的很对。
又听见安娜蓓拉的哈哈笑声。凡尔杜一堆中的客人互相望了一下。
丈夫:这儿有一个女人,她使我要发神经病啦。
端着摆满酒杯的托盘的侍者走过。凡尔杜拿过一杯鸡尾酒。
伊沃娜:(向安娜蓓拉那方面望去)我想要知道一下,她是什么人。
安娜蓓拉那一堆人在凡尔杜的一堆人后面跟着走过,向房子走去。
丈夫:(向伊沃娜)应该打听打听!
伊沃娜:啊呀,是的,想起来了……这是马尔赛的女朋友……大概,是从里昂来的。
凡尔杜呛了一下,把酒溅到邻人身上。
伊沃娜:好兆头。这就是说,有好事情在等候着您哪。
凡尔杜:(向客人)为了上帝,对不起……
凡尔杜急忙向房子走去。害怕地向饭厅回顾一下。但是安娜蓓拉没在那儿。他又把脸转向房子,看见她和她的同伴正在门口外面,格登一下停住。
进房子的门口。
凡尔杜:(向后一退,猛撞到伊沃娜身上)啊呀,对不起……
伊沃娜:发生什么事情啦?您丢了什么东西吗?
她的话帮助凡尔杜脱离了窘状。
凡尔杜:是的。烟盒丢啦。
他在地上找,向温室那方面躲开去。
伊沃娜:大概在那儿……您站过的地方。(用手指指)
凡尔杜摸背心口袋,做惊异的表情。
凡尔杜:原来在这儿哪!……找到啦!
凡尔杜回顾一下,看见安娜蓓拉和她的朋友们离他越来越近,他们正向饭厅走去。
凡尔杜:这花真好看呀!我一定要去看看您的花房。
凡尔杜没等到伊沃娜回答,就走进花房去。疑疑惑惑的伊沃娜跟在他后面。
花房里。
凡尔杜走进,伊沃娜跟在他后面。许多花都放在离地四五尺高的架子上。架子后面可以看见花园里的客人们,他们正聚集在饭厅旁边。
凡尔杜:唐菖蒲真漂亮!这些浅蓝色的玉簪花真好看!我能整天地欣赏玉簪花。
伊沃娜显然有些为难了。凡尔杜把脸转向她,隔着玻璃看见正在离开人群的安娜蓓拉。
凡尔杜急忙钻到架子后面去。伊沃娜大吃一惊。
伊沃娜:您怎么啦?……您病了吗?
凡尔杜:抽筋儿……
伊沃娜:啊呀,我的天!
凡尔杜:自从我打印度回来的时候,就留下了这个病根。
伊沃娜:要不要给您拿点儿什么药水来?
凡尔杜:不用,谢谢。过一两分钟就没事啦。
女仆进。
女仆:神父已经来啦,太太!
伊沃娜:请他等一等。我立刻就去。
女仆点点头,走掉。
凡尔杜:不,不,您去吧!我已经好点儿啦。
伊沃娜:我不能把您一个人留在这儿!
伊沃娜隔着玻璃看见毕司谟和安娜蓓拉,向毕司谟招了一下手。安娜蓓拉以为是叫她,疑惑地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胸部。
安娜蓓拉:叫我吗?
向伊沃娜走过来,但是伊沃娜用手势拦住了她。
伊沃娜:不是,谢谢,我是叫毕司谟先生。
凡尔杜:不,不,谁也不要……我顶好一个人待一会儿。
伊沃娜走出。凡尔杜小心地抬起身来,从花架后向外张望。他看见安娜蓓拉正侧面对他站着,也不知道和谁讲话。就在这个工夫,毕司谟看见了正从架子后面向他们张望的凡尔杜。
毕司谟:这是谁在那儿藏猫猫啊?
安娜蓓拉转身,但是凡尔杜又蹲到架子后面去。
伊沃娜和女仆向房子走去,遇到伊沃娜的丈夫。
伊沃娜:约翰……华尔耐在花房里,他犯了抽筋儿病。你去陪他一下,我去和神父商量商量。
花房。
凡尔杜身体弯得几乎成了半截人,偷偷向花房远处的一头走去。伊沃娜的丈夫走进。
丈夫:您怎么啦,我的朋友?
凡尔杜因为出乎意外,哆嗦了一下,挺直身体,但是立刻又弯下去,装做很痛苦的样子。
凡尔杜:抽筋儿……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厉害啦……我站不直啦。
丈夫:走,我送您进屋子去。
凡尔杜:谢谢。
凡尔杜害怕地向安娜蓓拉站的地方望望。当他和伊沃娜的丈夫从左面绕过花丛时,安娜蓓拉忽然脸转向他。凡尔杜一下子就钻到花丛后去,装做又重犯了猛烈抽筋的样子。他抬一下身子,但是很快又钻下去,因为安娜蓓拉一直还站在原处。
丈夫:您总不能这种样子结婚啊!
安娜蓓拉和毕司谟追过他们,向屋子走去。现在连伊沃娜的丈夫也看见他们了。
丈夫:听啊,朋友……应当把您送进屋去,躺一躺……喂,毕司谟!
安娜蓓拉和毕司谟扭转身。凡尔杜急忙把脊背扭过去朝着他们。
凡尔杜:不用,不用……我能走到。
丈夫:这样您一个人走不到!
凡尔杜:不用,我什么人的帮助都不用。
丈夫:随便好啦。
毕司谟想向他们走过来,但是伊沃娜的丈夫用手势向他表示,他已经不需要他啦。
丈夫:(向毕司谟喊叫)不用啦,好啦!
凡尔杜:我不愿有人知道我在结婚以前生病。这太可耻啦!(假笑)
丈夫:不过您带着这个病很难行完婚礼的呀!
凡尔杜:最好延期……
丈夫:您躺一会儿也许会好。
凡尔杜一直害怕地注视着在前面走的安娜蓓拉和毕司谟。他们站下,也不知和什么人问候。凡尔杜也站住,装做他又发病的样子。
凡尔杜:顶好我能在外面待一会儿。您走吧,我随后就到。
丈夫:不行,不行,我不能把您一个人留下来。您应当躺到床上去。
凡尔杜:唉,求求您……
丈夫:那决不行!我要先把您送到卧室去。
凡尔杜看见安娜蓓拉和毕司谟走进屋去。他放下心来:前途自由了。
凡尔杜:好吧……如果您一定要这样……
他们走进房子去。
伊沃娜家的前客堂。
安娜蓓拉和毕司谟已经走向前面去了,但是在凡尔杜和房主人从花园走进来的时候,安娜蓓拉和毕司谟又向回走。
安娜蓓拉:不是,是在那间屋子里。
凡尔杜急忙跳进一个旁门去,把非常惊愕的房主人正好关在门外。
伊沃娜的丈夫在门口。
丈夫:您怎么啦?
凡声:(从门后)没什么,现在好点啦。
激动的伊沃娜走进。
伊沃娜:喂,华尔耐怎样?
丈夫向她指着浴室的门。
伊沃娜:那么你去对神父说明是怎么回事吧,他大概因为硬叫他等着,生起气来啦。
丈夫:我不会干这种事!
他非常生气地离开了她。
伊沃娜:(注视着他的背影)不要发昏!去告诉他,我就去对玛丽说。
她向楼上走去。丈夫等她走出之后,又敲浴室的门。
丈夫:华尔耐先生!喂,您觉得怎样啊?(又敲)华尔耐先生!
他慌忙出去,走到花园里。
凡尔杜已经把一条腿跨出窗户。
丈夫:您上哪儿去?……
凡尔杜:我闷得慌……
丈夫:闷得慌?
凡尔杜:门顶住啦——推不开。
丈夫:门是不能推的,要向自己那边拉。
凡尔杜:(口吃地笑着)我再试一次。(从窗户上下去回到屋内)
伊沃娜丈夫走进房子去,又回到浴室门口。
丈夫:(靠浴室门口)喂,您怎样?
凡声:很好……您走吧,我立刻……
丈夫:我等您。
凡声:唉,为什么?
丈夫:送您到楼上去……
凡声:我不能出去,外头这么许多人!
丈夫:这儿一个人也没有。都在客厅里。
凡尔杜担心地从浴室里走出来,跟着主人走上楼去。
他们顺楼梯向上走。
凡尔杜:我想顶好能一个人静待一小会儿。
丈夫:到卧室里什么人都不会去打扰您啦。
过道口,卧室门都对着过道口。
凡尔杜和伊沃娜的丈夫走到过道口,这时安娜蓓拉和玛丽正从远远的一个门内走到过道里来。凡尔杜一闪身推开最近的一扇门,藏到卧室内去……
卧室。
凡尔杜进,伊沃娜的丈夫跟在他后面。凡尔杜在卧室内寻找躲藏的地方,跑到一扇门前面,又跑到另一扇门跟前,想拉开门。
丈夫:不对,不对,这是壁橱。向那儿走。(指另外一扇门)
凡尔杜跑进第二扇门,进入浴室。
丈夫:喂,您怎样?
凡声:我立刻就出去。
丈夫:要请医生吗?
凡尔杜:不用,不用……不过……请吧。
丈夫:我去给我们的医生打电话……很快就回来。
伊沃娜的丈夫走出去。凡尔杜慌忙开开门,跑到过道口。
楼上的过道口和过道。
凡尔杜和伊沃娜的丈夫同时在过道里出现。起初俩人都顺过道跑,谁也没有看清谁。伊沃娜的丈夫追上凡尔杜。
丈夫:对不住……
凡尔杜给他让开路,忽然听见他身后发出安娜蓓拉的笑声,一下子就隔着全部楼梯阶蹬跳了下去,像子弹一样飞向花园去。
花园。
凡尔杜跑到板栅子前面,慌慌张张地跨过,跑进一条胡同去。
花园外面的胡同。
凡尔杜像疯子一样顺着胡同飞奔。
在警察总局内。
纽塔尔,葛萝妮夫人和库悦的全家,都坐在警官的桌旁。一个侦探员坐在旁边。
警官:是的,看来,这个华尔耐就是我们侦缉的那个家伙,不过他大概是冒用各式各样的姓名干事的。
梨娜:很可惜,他没有在结婚之前把赛丽玛拋掉。葛萝妮夫人,您这样幸运地躲开了灾难,真应当给您道喜。
菲芭:我们在报纸上一看到这条消息,我立刻就猜出是他——就是那小子。
警官:可是我们简直没有法子追捕他……甚至连张相片都没有。
梨娜:可是我一碰到他就能认识。
若望:我也能!
警官:(向葛萝妮夫人)他最近这些日子对您说住什么地方呢?
葛萝妮夫人:“斯普连狄德”旅馆。
侦探员:我们査过了,他从那儿搬走啦。
警官:他大概从哪儿都要搬走的。(向葛萝妮夫人)他告诉过您干什么事,在哪儿工作吗?
葛萝妮夫人:他说是一个考察家,在国际地理学会工作。
菲芭:应当往那儿打个电话。
梨娜:有什么意思?他现在大概已经往北极出发啦。
警官:根本没有什么国际地理学会。不过我们能侦探到这个家伙。诸位,你们当然要明白,都应该严守秘密。如果有一句话漏到报纸上,这就非常妨碍我们的侦査工作。
同声:明白啦,警官先生。
交易所。
交易所里可怕的混乱。
银行的门面。
银行的大门口围着一大堆人。
窗口上还可以看见有残留的破纸条:
“投资……准备金……以及其他。”
窗户打碎了。里面也是人群在蠢动。我们看到放着“押款部”小牌子的桌子,一个银行职员正坐在桌旁听电话。
凡尔杜商店的帐房。
凡尔杜坐在写字台旁边。摘下电话听筒。
凡尔杜:喂!喂!是的,是的……什么?!
银行。押款部桌子。
银行职员打电话。
职员:我对您重说一遍,现在已经不能赎回抵押品啦。
凡尔杜帐房。
凡尔杜听电话。
凡尔杜:你们不能……我有老婆和孩子……他们怎么办啊?
银行。
职员靠在押款部桌子旁边。
职员:对不起,我没有什么方法帮助您了,亲爱的。银行需要钱。我们不能等候了。
凡尔杜帐房。
凡尔杜打电话。
凡尔杜:给我十分钟的时间……为了上帝!……十分钟,再不用多啦……谢谢!我打电话给您。
挂上电话听筒。然后又摘下来。
凡尔杜:喂!喂!要交易所巴伦格公司……三二六四……快点!快点!
交易所。
可怕的混乱继续着。电话和印报告表的自动机哗哗作响。发昏了的女接线员们不住气地把叉子向号孔里插和喊叫。
凡尔杜帐房。
凡尔杜:(在电话旁边)快点!快点!
交易所。
经纪人巴伦格做了一个卖出的姿势,然后又挥一下手,妤像是说“一切都完啦”。走进自己的帐房。
交易所里的巴伦格帐房。
经纪人走进,他的桌子上一下子二十个电话都响起来。他愤怒地把它们都拿下来。但是一个还在继续响。经纪人怒冲冲地拿起话筒。
经纪人:是我!巴伦格公司。
凡尔杜在自己的帐房里。
凡尔杜:(在电话旁边)我是凡尔杜。照今天的行市把我的全部股票立刻都卖出去。我需要钱,立刻!
巴伦格帐房。
经纪人:您还有头脑吗?还是在几点钟以前就已经都损失完啦。
怒冲冲把话筒挂到机子上。
凡尔杜帐房。
凡尔杜缓缓地放下话筒,用手捂住脸。
巴伦格帐房。
经纪人从抽屉里拿出一枝手枪。
交易所的大厅。
喧哗声中忽然传来一声枪响。寂静了一分钟。两三个人回一下头,又倾听一下之后,向巴伦格帐房跑去。
声音:两千股A,T和B。
喧哗和忙乱又恢复了。
银行。
人群一直还在蠢动。
帐房的窗户。
从窗户里跳出一个人。
交易所。
一直还是那样拥挤。混乱继续下去。
面包店。领面包的行列。
工人排成行列领一杯咖啡。
咖啡店敞开的凉亭。黄昏。
凡尔杜坐在一张小桌旁边看报纸。
从报纸的一页上看见两行标题:
纳粹党徒轰炸马德里和其他城市的时候,死亡七千和平居民
战争正威胁着欧洲
凡尔杜喝咖啡,付款,走出。
大街。
凡尔杜穿过马路的时候,几乎倒在一辆很漂亮的小汽车下面。小汽车向人行道上一斜,停下来,司机揿动喇叭。
凡尔杜应着喇叭声回过头去,看见一只戴手套的手正从汽车窗户里对他招手。
凡尔杜走近小汽车。惊异地隔着车窗看见莱耐。
莱耐含笑。她穿得很漂亮。这是他曾经在一个落雨的夜间救助过的那个女孩子。
莱耐:(含笑)您好啊,慈善家!
凡尔杜:(疑惑地)慈善家?
莱耐:是啊。您不认识我了吗?有一次,下雨的夜里,您在街上遇到我,把我领到您家里去。
凡尔杜:(惊异地)真的吗?
莱耐:(谦虚地)我敢向您证明。
凡尔杜:(一直还是呆若木鸡的样子)奇怪!
莱耐:给我饭吃,还给钱,就放我走啦,就像放走一个很正派的小姑娘。
凡尔杜:(幽默地)总而言之,自己干的和傻子差不多。
莱耐:(温柔地)不对,您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凡尔杜:奇怪!
莱耐:(哈哈大笑)现在您上哪儿去?
凡尔杜:没有目的。
莱耐:那么请坐上来。
凡尔杜坐进小汽车。
小汽车内。
莱耐:(向司机)拉法士咖啡店。
汽车开动。
莱耐:(眼晴里闪着光)现在我又要请您请我吃饭啦。
凡尔杜:(简单地)这在我目前可困难了。
莱耐:那么我很高兴请您一顿。
凡尔杜:您太客气啦。
莱耐:从那一晚上起,我一直想再和您见一面。我还到您的家具店去过呢,但是您从那儿搬走啦。
凡尔杜:是的,我已经有七个月不在那儿住啦。
莱耐:我总觉得您还是不记得我啦……这是什么原因?……
凡尔杜:(欣赏她一下)总而言之,哪个看到过您的人,一定有明显理由不能忘掉您。
莱耐:(含笑)您真不记得了吗?夜间您把我领到您良己家去……那时我刚从监狱里出来……
凡尔杜:(把手指头放在她的唇上)咝!
向司机指指,然后检查一下窗户关上没有。
凡尔杜:还好,窗户关着哪。
注意地看她,忽然用手指头打了个响。
凡尔杜:好,好!……丈夫是战争中的残废者……
莱耐:(严肃地)您记得这个吗?
凡尔杜:这件事情我永远不会忘掉。不过……您的服装……(指着汽车)和这一切。这不是怪事吗?
莱耐:老一套。穷人暴富。自从和您见面以后,我的运气好起来啦。我认识了一个军火工厂的东家。
凡尔杜:这是我应当干的职业呀!这个事业很快就会有大量收入。
汽车停下,司机开门。
音乐。
咖啡店。
喝酒的时候,正是一点钟。
一个歌女在唱歌。侍者领凡尔杜和莱耐到一张小桌子跟前,把饭菜单递给他们。他们要了两客饭,把饭菜单还给侍者,沉默地坐着,听唱歌。
莱耐:我非常高兴,咱们又见到啦。您决想不到,那时您的善心态度对我有多大帮助。
凡尔杜:真的吗?您是要强迫我承认自己真是一个慈善家呀。
莱耐:您对待我真像一个慈善家。不过您讲讲自己的事吧。
凡尔杜:我想先谈谈什么更高兴的事……譬如,关于您和关于……嗯……
莱耐:还有关于什么呀?
凡尔杜:关于您的新朋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莱耐:是个很奇怪的人。在许多方面是又慷慨又善良的,但是在事业上一没有怜悯心。
凡尔杜:事业是残忍的东西,亲爱的,您爱他吗?
莱耐:不。不过也不知怎么一来就把他粘到我身上了。您知道,有些这样的人:他们总是渴望那种不能到手的东西。
凡尔杜:不幸的女人……可惜,您不爱他。
莱耐:(含笑)您大概是不相信这样的事吧?
凡尔杜:(像说一句格言)所有的人都要人爱他。
莱耐:(嘲笑地)不对,您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故啦!您的残忍性跑到哪儿去啦?
凡尔杜:也许我再也不需要它啦:我停止斗争啦。
莱耐:为什么?斗争的事情总是要有的。
凡尔杜:我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斗争下去啦。
莱耐:这是说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斗争了吗?
凡尔杜:您知道吗……破产以后我就失去了妻子和儿子……
莱耐:(温柔地)噢,对不住……我不知道……
凡尔杜:(露出奇怪的镇定样子)不过,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要比在这个永久没有信义和永久恐怖的世界上要好得多。
莱耐:(注视他,露出深刻的同情)您大大地改变啦。
凡尔杜:我好像是做了一场恶梦。家庭的丧失才把我惊醒。
莱耐:这是什么意思?
凡尔杜沉默了半天。看来,他是沉入回忆去了。
凡尔杜:我从前是在银行里当会计的。生活很无聊……每天每天数别人的钱……后来就发生了意外,破坏了这种生活的规律:我失去了职业。以后就是一连串的恶梦。灵魂麻痹,做什么事都乱了,我就像一个生活在不很真实的世界里的隐士……(哆嗦着)是生活在恐怖的世界里。但是现在醒了。有时候也疑心这并不是做梦。
莱耐:(温柔地和担心地)您受过这样的苦痛。不过可别叫苦痛打败您。
凡尔杜:这是不会的。失望一就像是麻醉剂一样……它会使灵魂麻痹,使它没有知觉。
莱耐:这是说不想活下去啦?
凡尔杜:这有什么?
莱耐:(耸肩)要活下去。
凡尔杜:(恨恨地)为了什么?
莱耐:(玩笑地)您一定要知道为了什么吗?
凡尔杜:如果我能知道的话,也许我会轻松一点。
莱耐:(从他的话中感觉到绝望的悲现情绪)生活是很难了解的东西。我每天每天都觉得它难以了解,但是却越来越爱生活,而且还发现它的美处。(俯身向凡尔杜,爱抚地)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是为了完成您的命运。
凡尔杜:(笑)我的命运……
梨娜同若望走进,坐在一张小桌旁。
若望:我不明白,为什么都认为晚上到爱菲列夫塔上去是天职?要知道什么他妈的都看不见呀!
梨娜:这是菲芭的主意。她总是固执己见的。
若望:好吧,来吃饭。我饿啦。
梨娜:等等其余的人。
若望:他们会在那儿呆立几个钟头的!
侍者走近来。
侍者:你们要什么东西?
若望:(向梨娜)至少要先喝点什么。你要什么?
梨娜:葡萄酒。
若望:(向侍者)一杯葡萄酒,一杯白兰地。
侍者:遵命。(走出)
若望:咱们跳跳舞。
他们跳舞。从凡尔杜的桌前通过,若望忽然发现他。
若望:梨娜!瞧!赛丽玛的丈夫!
梨娜:在哪儿?
若望:就在那张桌子旁边……
梨娜:是他!
若望:别踩我的脚!
梨娜:我不能……坐下去吧。
他们回到自己的桌前。侍者同时端着酒过来。
侍者:葡萄酒给您,太太——还有一杯白兰地。
梨娜接过自己的杯子,一口气喝下去。然后又拿若望的杯子。
若望:嗳,梨娜!……这是我的。
梨娜:(向侍者)再拿一杯来。要双料的。
侍者:是。(走出)
若望:梨娜,你要保持镇定!……我去喊警察。
梨娜:不行,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若望:你要盯住他,眼睛别离开他。如果他在我打电话的时候走掉,你就跟着他。
梨娜:他会杀死我!
若望:不要胡说吧!
走到电话处去。
凡尔杜和莱耐。
莱耐:显然你太疲倦啦。没有一个人关心您。等一等,我做这件事吧。
凡尔杜:您真是好人。谢谢。
侍者拿着帐单走过来。莱耐付帐的时候,凡尔杜偶然回一下头,毫未在意地望望梨娜。
梨娜正在喝酒,碰上凡尔杜的眼光,哆嗦一下。
凡尔杜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莱耐:(对侍者)不用找钱啦。
侍者:谢谢。
莱耐:(向凡尔杜)咱们走吧!
凡尔杜和莱耐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他们走过梨娜面前。梨娜眼睛没离开凡尔杜身上。他走过之后,梨娜也急忙站起来,跟着他们。
挂衣处。
凡尔杜和莱耐走到挂衣处,莱耐隐身到女厕所内去。凡尔杜等候莱耐。他扭转身,看见正在睁大眼向他望着的梨娜。他注视一下梨娜。
梨娜急忙扭转身避开凡尔杜,但是后来又偷偷地向他望。凡尔杜对她挤一挤眼。
梨娜忘记了警惕,也对他笑笑,但是忽然明白她做得不对了,由于激动,一下昏倒在一个坐在小沙发上的矮身材男人手臂上。这时若望从电话室走出来,从凡尔杜面前经过奔到姐姐处去。
若望: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啦?
梨娜:他对我挤眼睛!
躺椅上的男人:完全不对,我根本没想到这种事!
梨娜:不是,不是这个人……是他!
指着凡尔杜,他这时正在若望的背后。若望扭转身,和凡尔杜闹了个脸对脸。由于出乎意外,他也动作得很蠢。凡尔杜呆若木鸡,这时莱耐回来了,他们就走出咖啡店去。
在门口。
凡尔杜从莱耐手里接过汽车牌子,递给守门人。守门人对他行个举手礼。
守门人:(喊叫)三百四十一号汽车!
从凡尔杜脸上看出,他已经引起了疑心。他一转身,看见若望和梨娜。现在他完全肯定,事情不很妙了。
梨娜:(响亮的耳语)记下汽车号来。
凡尔杜听见梨娜说的话。
若望:(激动)我没有什么东西可记。快去拿铅笔……
梨娜走进咖啡店去。
凡尔杜:对不住,我去一下……我忘了件东西在咖啡店里。
他急忙跟着梨娜进去。
挂衣处。
梨娜正站在女挂衣员的小桌前面。凡尔杜进,若望和他保持着相当距离也跟进来。
梨娜和女挂衣员。
梨娜:您有没有纸和铅笔?
女挂衣员:女厕所里面有纸也有笔。
梨娜穿过挂衣处,急忙走进女厕所去。
凡尔杜一回身,看见若望正跟着他。他露出可怕的样子跑进女厕所去追梨娜。若望也露着恐慌的害怕样子向那儿奔去。凡尔杜用闪电一样的身法又从那儿跑出来,回到挂衣处,把女厕所的门碰上,把若望和梨娜关在那儿,从外面把门锁住。然后他小心地把钥匙放进口袋,走到街上去。
咖啡店的门口。
莱耐的汽车开到门口,凡尔杜请她坐上去。
凡尔杜:(匆忙地)现在我可要和您道别了。
莱耐:您上哪儿去?
凡尔杜:去碰我的运气。
莱耐:(笑着)这是我的名片。一定要打电话给我……而且快点。明天打,好吗?
凡尔杜:(行礼)明天打。
凡尔杜关上车门,汽车走了。于是凡尔杜扭转身,看见警官和警察局的侦探员们从三辆汽车上下来。
凡尔杜赶快从口袋里把莱耐的名片掏出来,撕成粉碎,扔进水沟的铁篦子里去。
警官和侦探员们散布在大门口附近。凡尔杜毫不在乎地又走近一点。他没有被注意就停下来。
警官:这样,你们都站到自己的岗位上去。每两人占一个角。
八个侦探员散到各方面去。
警官:(继续发布命令)两个人到后门去……两个人在房顶上。
又走掉四个。
警官:就这样……现在走吧,伙计们。
警官领着四个留下跟他的侦探员走进咖啡店。
凡尔杜露着不很高的兴趣,注视着全部动作。现在他向四方环顾一下,忽然发现只剩他一个人了,于是也急忙跟着警察走进咖啡店去。
咖啡店里。
凡尔杜走进。女厕所里有哭声和震耳的敲门声。
警官和女挂衣员。
警官:(指着门)那儿吵什么?
女挂衣员:有一个男人追一个女人进那儿去啦。
警官:嗳嗨!这就是他,伙计们!
三个警察向门奔去,开始试着开门,然后向上冲去,想把门冲坏。
女厕所里喊叫声:“就是他!”沉重东西跌倒的喧哗声,若望的响亮的呻吟声,梨娜的尖哭声,沉重的碰撞声,随后听见梨娜的喊叫声音。
梨娜声:这不是他!这是我的弟弟!
三个侦探员把昏迷的若望抬出去。梨娜跟在他们后面。挂衣处和门口已经挤满了咖啡店的顾客,人群遮住了凡尔杜。
凡尔杜在人群中。
他隔着站在前面的人的肩望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警官:(对侦探员)你们干的什么事?这是我的证人啊!(向人群)散开……让开道!
警官清理出一条通到沙发处去的路,从凡尔杜右面把人群向后推,另外一个侦探员也从左边同样推开。这样一来,凡尔杜就剩下一个人站在外面。他站在肃清了的通道中间,注视着一切的经过。
侦探员们把若望放到沙发上。
凡尔杜一转身,正好和梨娜来个脸对脸。她马上认出是他,于是喊叫一声,失去知觉倒下。
凡尔杜立刻跪倒在她的身旁,把她扶起来,扶她坐住。警官、侦探员和看热闹的人们立刻都向他们这方面转过身来。
警官走到梨娜跟前,拍打她的腮颊,为了使她苏醒过来。
警官:您怎么啦?
梨娜:(缓醒过来)我看见他啦。
警官:在哪儿?
梨娜:(指)他站在那儿。
警官:(对自己的侦探员)关住所有的门!什么人也不放出去!沙克,安里,你们把住门口。〔指着躺在沙发上的若望)我自己来看守他。
就在警官发布命令的时候,凡尔杜从后面走近,帮着梨娜站起来。她扭转身,想要向他道谢。
梨娜:很感激您……这就是他!就是他!救命啊!
都向凡尔杜看去。他好像在做自我介绍,把手举到帽子上。
银幕上是印刷机滚动的轮子。
报纸上的大字标题:
蓝胡子魔鬼落罔 侦査即将终结
法庭。
一连串的短镜头——提供证词的证人们:出庭指控凡尔杜的梨娜、若望、菲芭、卡尔洛塔和葛萝妮夫人,几名陪审员,检察官。
检察官:法院从有史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现过这样可怕的犯罪。诸位陪审员,在你们面前是个真正的怪物,残忍和无耻的野兽。请看看他!
陪审员们看凡尔杜。凡尔杜用目光扫了法庭一圈。
检察官:请仔细看看他!自从发现了他犯罪的可憎的详情之后,在侦查期间内,他还没有表示过一次忏悔的样子。这是一个有智慧的人——要是他具有健康的和优良的人类本能,他可以从事忠实的劳动生活的。但是他选择了犯罪的道路……他想过轻松的生活——为此,他利用下流的爱情话引诱不幸的女人们入网。
凡尔杜立刻打断检察官的话。
凡尔杜:请您别讲什么爱情的话吧,爱情总是会诱惑人的。
法庭。
大家哈哈大笑,连律师、法院书记官和陪审员都在内。
审判官:(敲桌子,让大家遵守秩序)肃静!肃静!
检察官:(激动地向几尔杜喊叫)你讲完了吗,老爷?
凡尔杜:关于爱情的话吗?……完啦。
又是哄堂大笑。
审判官:(又敲桌子)肃静!
检察官:从证人的证言上可以正确地认定,这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叫怜悯的野兽,故意预谋,竭力想尽种种方法,准备好抢劫和杀害相信他的女人……他完完全全把这事当做了自己的职业。能以发生这样的犯罪的实际情况,不由要使我们自问:人类道德怎么会堕落到这种程度呢?犯罪对社会的危险性是因为犯罪能动摇我们文明的基础。
从陪审员们的脸上可以看出,检察官的发言对他们很有影响。
检察官:因此,如果我们愿意维护法律和秩序的话,我们应当从我们的树上把这根烂枝砍掉。我并不是向你们号召复仇,而是号召自卫……号召保卫妇女和人类道德的法则。你们听见证人们的供词了。这儿是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减轻处分的理由的。我请求对这个大量杀人的凶手处以极刑——死刑,上断头台。国家要保护自己的利益。
坐回原处。
律师:(起立)诸位陪审员们!
音乐声起。
法庭。
凡尔杜睡着了。陪审员在经过评议之后,鱼贯走进法庭。
音乐声沉寂下去。
书记官:诸位陪审员,你们对于本案做了决定吗?
主任陪审员:做了决定。
书记官:请宣布决定。
主任陪审员:认定犯罪!
法庭里起了一阵大激动。
审判官:(向凡尔杜)在对您的判决交付执行以前,您还想对法院说什么话吗?
凡尔杜起立。
凡尔杜:是的,审判官先生……检察官对待我的礼貌是不很好的,不过反正他承认我是一个具有智慧的人。(向检察官)谢谢,检察官。是的,老天爷使我有了智慧和能力,有二十五年的工夫,我把我的智慧和能力都贡献给了忠实的劳动,但是后来忽然谁也不需要这些智慧和能力了。我迫不得已,自己给自己想出了生活方法……不过请相信,这不是轻松的生活。我为了那得到的一点东西,是付出了很多代价的。我是用了很大的代价才获得的……至于说到“大量杀人”,就是检察官所说的那些话……难道在我们的世界上不是受到鼓励的吗?难道我们不是在准备大规模消灭人类的万能武器吗?难道我们不是在把那些无辜的妇孺轰炸成碎片,而且这还是用严格的科学方法造成的吗?我要和这些杀人专家相比起来能算什么呢?不过是可怜的玩票者……不过就是砍掉脑袋,我也不会生气——因为反正我很快就要永远丢掉它的。这就是我要向你们说的一切,和生命告别……再会。很快的再会。
银幕上是转动的印刷机器轮子。
报纸标题:
凡尔杜将上断头台
监狱内死囚的接待室。
甲新闻记者在等候。乙新闻记者从有栅栏的铁门里面出现。他表现着严肃的样子摇着头。
甲记者:好啊,马克司……喂,他怎样?
乙记者:怪人!他说起话来,倒像是一个圣人。发表些怪论……他肯定地说,没有恶就不能有善……至于恶——这是太阳拋下来的阴影……他简直是讽剌我们!
看守人进内,向甲记者做个手势。
看守人:可以进去了。
甲记者起身。
甲记者:好,再见,马克司……今天我们还能见面。
乙记者:希望你能比我从他身上多挤出点东西来。
甲记者走进铁门去。
凡尔杜的监房。
记者走近时,凡尔杜正穿完衣服。
记者:喂,凡尔杜,您应当同意,是罪犯那是没有问题了。
凡尔杜:您说得很对……因为是小本经营,所以这是一件赔钱的买卖。
记者:您是想说什么呢?
凡尔杜:不管做什么事业只有有组织才能够保证成功。
记者:您怎么在最后几分钟能说出这样蔑视道德的话来?
凡尔杜:要知道在这样的时候要成为一个理想人物似乎是不妥当的——您不明白吗?
记者:您刚才所说的关于善与恶的事是什么意思?
凡尔杜:这是无法理解的东西:不论是谁发财都能把我们大家毁灭。
记者:善总是不会嫌太多的。
凡尔杜:不幸的是我们没见过这玩意儿,直到现在在我们的生活上善一直是很少的。
记者:您听着,凡尔杜……在审判时期我一直对您很好……请供给我一点材料……关于道德的插话。因为您是“犯罪人的悲剧的典型”。
凡尔杜:说老实话,我不明白,在我们这一世纪究竟谁应当是这种犯罪的典型。
记者:怎么能不是典型——您又抢劫又杀人!
凡尔杜:在我看来这是事业,是做生意。
记者:但是别的人并没有做这种生意呀?
凡尔杜:是这样吗?这是因为您不知道许多大工厂的历史。杀了一次人就说这人是罪犯……杀几百万人却说他是英雄。规模的大小就会说明这一切。我的亲爱的。
看守人进。凡尔杜起立,把手递给记者。
凡尔杜:对不住,我剩下的时间已经很少了。(向看守人)喂,怎么样?
看守人:菲罗神父来了。
凡尔杜:很好,请领他到这儿来。
记者:这是怎么的,凡尔杜,您再没有什么话对我说了吗?
凡尔杜:是的……我说“别了”。
记者耸耸肩走出。凡尔杜从杂志上撕下一页来,捻成一裉纸捻,然后用这根纸捻的一头剔指甲。神父走进。
凡尔杜:我的父,您有什么话吩咐我吗?
神父:我的儿子,我想要帮助您……如果我能办到的话。我是来请求您和上帝讲和的。
凡尔杜:(轻柔地)亲爱的父……我和上帝一直是和平共处的。现在我却是和人类发生了冲突。
神父:真的您对自己的罪恶并不后悔吗?
凡尔杜:谁能说出来罪恶就是……就是堕落的天使从天上带来的呢?谁知道罪恶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客气地)还有——父啊,如果没有罪人的话,您还能做什么事呢?
神父:我的儿子,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诚心诚意想解除迷途人的苦恼。(过道里传来脚步声)来领您来啦……请让我为您祈祷。
凡尔杜:(诚恳地)请吧。不过这些老爷未必肯等候的。
刽子手和典狱长进。
神父:主宽恕您的灵魂。
凡尔杜:为什么不呢?因为灵魂是归他管辖的。
神父绝望地摆一下手。看守开始读死刑判决。一个看守倒一杯罗木酒。然后又递支香烟给凡尔杜。
凡尔杜:不用,谢谢。
看守:那么喝下这个去。(把罗木酒递给他)
凡尔杜:这是什么?
看守:罗木酒。
凡尔杜:谢谢,不想喝……不过,等等……我还从来没尝过罗木酒。
凡尔杜喝下去,皱皱眉头。给他戴上手铐,领到监狱院子里去。
监狱院子。
深处是大门,从大门口可以看见马路,沿人行道排着一队警察处,聚集了很多人。院子里阴影很浓厚,和被清晨的阳光笼罩着的马路一比,显得更昏暗。凡尔杜向大门走去。
(全剧终)
注释:
注1: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曾任英国外交大臣及英国驻美国大使。
注2:是古代德国皇帝的别墅。
注3: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他很喜爱月光。
注4:哥罗方(Chloroform),又名迷蒙精,是一种外科用的麻醉药。
(根据苏联《新世界》杂志(1947年12月)的俄译文转译)
查理·卓别林塑造的最出名的角色是谁?恐怕非「夏尔洛」莫属。那个头戴圆顶礼帽、穿着上紧下松的衣裤、拄着白藤杖、脚蹬破皮鞋、一摇一晃地迈着鸭步到处流浪的滑稽人物。从1914到1936年,从《谋生》到《摩登时代》,夏尔洛出现在了卓别林七十多部作品中。他看似懦弱颟顸,但又驯良仁爱,处处遭受讥笑,却又处处为他人着想。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夏尔洛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凝聚起对底层社会的深切同情,亦令卓别林的艺术被称为「贫困的美学」。及至默片时代结束,夏尔洛也逐渐隐退。自《大独裁者》起,卓别林开始用一种更加辛辣的方式为世人呐喊。
上映于1947年的《凡尔杜先生》是查理·卓别林演执生涯后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关于这部电影还有段让人津津乐道的轶事。根据最普遍的一种说法,起初是另一位影坛巨擘奥逊·威尔斯邀请卓别林出演此片,但后来因为卓别林坚持要自己亲自执导,便从威尔斯手里买下了版权,并在演职表里列出了后者的名字。不过究竟完全是威尔斯的点子,抑或只是他激发了卓别林早已存在的想法呢?
从一些蛛丝马迹来分析,也许是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一方面,卓别林从小就对犯罪和监狱题材十分感兴趣,伦敦著名的「开膛手杰克」以及众多廉价的谋杀传说一直都影响着他,而且还在杂志上发表过两篇自己创作的犯罪故事。另一方面,片中主角「凡尔杜」的原型,法国连环杀手Henri Landru在1921年受审的同期,卓别林也由于巡演到过法国巴黎,他与杀人犯占据了当时的头条新闻。甚至在同年11月28日的《纽约时报》上,文章把Landru比喻成犯罪界的卓别林,经常当庭戏弄法官。而最有力的证据是,在威尔斯向卓别林发出邀约的十多年前,法国传记作家若尔热·萨杜证实了卓别林曾经采访过当时参加审判的记者。因此种种迹象表明,饰演这么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杀人犯是他由来已久的念头。
撇开这段幕后故事不谈,作为喜剧大师,怎么用喜剧的方式去表现十恶不赦的杀人狂,的确很耐人寻味。事实上,影片公映后反响很差,还遭至了美国富裕阶层的物议哗然,以致卓别林将它冷藏了17年,直到后来才被公认为是一部思想性超前的杰作。
正如其真实原型一样,《凡尔杜先生》中的主角凡尔杜也是一个杀「妻」如麻的恶魔。他原先是一个银行小职员,三十多年如一日的勤恳工作,但在19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中失业,从此开始了铤而走险、谋财害命的道路。他有许多化名和身份,辗转于各个城市,到处寻找一些头脑简单、有点财产的单身富婆。一旦选定目标便展开热烈的追求,与之恋爱直至结婚,然后找机会谋杀她们取得钱财,并以一个古董商的身份进行证券投机买卖。
凡尔杜在影片伊始的个人独白中就提到了自己扮演的是「蓝胡子」的角色(法国民间传说中的杀妻狂魔,该形象被许多文学或电影所借鉴,远有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希区柯克的《蝴蝶梦》、近有吉尔莫·德尔·托罗《猩红山峰》)。不过卓别林在电影中没有安排任何一个凶杀或血腥的场景,完全以暗示的方式来交代犯罪事实。再加上凡尔杜平时表现得温文尔雅、口才出众,还时不时穿插几段经典的滑稽噱头,因此就算他身负十四条人命,观众也并不觉得有多少恨意。
更重要的是,凡尔杜是个性格复杂矛盾的人。他有一个残废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需要抚养,这是他铤而走险的原动力。那些靠谋夺和投资赚来的钱财并没有用来挥霍,而是为了养家糊口,甚至他还买下一份房产契约作为给妻子结婚十周年的纪念礼物。同时,凡尔杜一边谋财害命,一边又心怀仁慈,比如在花园里不忍踩死青虫、教育儿子不要做残忍的事。他痛恨那些靠高利贷压榨、过着奢华生活的寄生虫,也会同情那些生活潦倒、品格纯洁的穷人。
最凸显他矛盾性格的是「邂逅贫女」的那场戏。凡尔杜在路上偶遇了一个孤单无助的姑娘,热情地邀请她到家中避雨,还准备了食物和红酒,其实他只不过为了在她身上试验自己新配制的毒药。然而通过与这位姑娘的交谈,了解到她曾有个参军致残的丈夫,为了给丈夫治病只得盗卖了东家的打字机,因而被判入狱。现在刚刚出狱,却流落街头无依无靠。凡尔杜见状动了恻隐之心,非但换掉了毒酒,反而还慷慨解囊给予帮助,给了这位姑娘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可见他的人性与良知并没有完全泯灭。
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总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在凡尔杜同一位富孀的「婚礼」上,没想到看到了自己另一位「妻子」,虽然情急之下翻墙逃走,不过事情终于败露。后来战争来临,凡尔杜投资的股票全数打了水漂,妻儿也在危机中双双去世,失去全部寄托的他心如死灰。在绝望之余,凡尔杜又一次遇见了曾经帮助过的那个贫女,此时的她已然成为了军火商的妻子。姑娘希望报答当年的恩情,可是经过一番交谈,他毅然决定投案自首。在法庭上,凡尔杜没有回避自己的罪孽,却也说出了一番发人深省的话。而最响亮的一句则是他在行刑当天说的:「One murder makes a villain,millions a hero(杀一个人是罪犯,杀一百万就成了英雄)」。
「杀一人是罪,屠百万为雄」,这与庄子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何其相似。由此可见,《凡尔杜先生》的立意根本不在于表现这么一个杀人犯,而是更丑恶的资本主义社会以及更凶残的战争贩子。本片诞生在美国电影界大肆展开「驱逐异端」运动之际,卓别林因自己的左翼信仰而遭到了攻击(后来本片在美国被很多影院拒映,连成本都收不回来,卓别林也被迫离开美国)。但是,我们在影片中仍然可以看到他对资本主义制度、对垄断资本家、对军火商、对法西斯头子的尖锐抨击。辛勤工作者一夜间家徒四壁,投机资本家和军火商却转眼暴富。在这种结构的社会里,生意凡是要做得兴隆,都必须要「杀」人,可是又有谁来控告这些真正的刽子手呢?
艺术,尤其是喜剧,可以成为既是一种谋生手段也是一种有意对抗疯狂的方式,它可兼容或抗击来自外部或内部的威胁。从《淘金者》开始,卓别林早期的棍棒喜剧元素就渐渐失去了纯噱头的作用,而是越来越有机地趋向于和每部电影中的具体环境或背景相符合。到了后期的《大独裁者》和《凡尔杜先生》,喜剧表面下的悲剧张力变得愈发鲜明,甚至在本片中的喜剧元素已不再用于批评讽刺,而仅仅是对过往的提及。
因此,《凡尔杜先生》本质上是一部悲剧,有让人捧腹的时刻,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泪水上涌。法国电影理论宗师、新浪潮之父安德烈·巴赞曾说:「夏尔洛无法适应社会,而凡尔杜却适应过了头。」这话说得真好。夏尔洛和凡尔杜仿佛是人类命运的两种极端,前者是自我放逐、不随波逐流的圣人,他的生活选择是没有动机的;而后者是认清真相、遵循社会潜理的庸人,他选择生活的动机非常丰满。圣人始终是受害者,庸人始终是霸凌者。只是,凡尔杜终究做不到冷酷无情,所以他也是受害者。感谢卓别林的幽默,提高了我们求生存的意识并使我们保持理智。由于幽默,我们才不会被生活中的变故所压垮。
♑
更要命的是DC的风向。虽然酷吏老爷约瑟夫-麦卡锡尚未得势,但铁幕已降,西风骤起,像乔治-墨菲、罗纳德-里根或者罗伯特-蒙哥马利这般拎得清的伶人,早就忙不迭地跑去划清了线,剩下个奔六的老卓头,居然选择在这种时候扔掉手杖撕去胡子扯开西服,向大家展示蓝色战袍上黄底红漆涂就的“愤”字—此种行为根本就是自杀式冲锋,大师在聊发少年狂。
很多文艺青年都经历过七个不平八个不忿的阶段。通常来说,在路上颠沛流离一段时间,或者干脆去吃几顿牢饭,症状都会有所好转。不知道为什么,卓大师在告别更年期之际,突然迸发出了火一般的热情:据说他特意将《凡尔杜先生》在京城的首映,搁在德裔作曲家汉斯-艾斯勒接受众议院非米活动委员会质询的后一天,以示对好友的支持;卓老头还给隶属法共的毕加索同志去信求援,呼吁大伙一起PK新一轮的驱巫运动。勇气可嘉,策略上却只能打不及格——四面树敌,还授人以柄,图样图奈衣。
雪上加霜的是传说中大师的洛丽塔情结。清流们喜欢万炮齐轰这样的主儿,可以尽情施展隔山打牛的功夫,无须担心有炸膛的风险。贰战还没打完的时候,卓先生就被琼-巴里告上过公堂,哪怕血液测试表明他并非对方腹中阿卡墙的父亲,但原告整来个77岁的古典派状师,口若悬河地给大师贴上一堆诸如老秃鹫之类的标签,堂上的青天老爷想不动容都难。事实上,只需将一张卓别林同学在衙门口摁手印的照片往报纸上一登,已经足够让老小子声名扫地。
黑云压城之际,智商高于50的人们都知道,不服软是不行了——年过半百,额头没有砖头硬。作为一个导演兼主演,下一部片子要么是描写米国铁汉手撕东洋萝卜头的壮举,要么就是展示浪子回头在糟糠之妻面前声泪俱下的抒情大戏。可卓大师偏偏去鼓捣了个蓝胡子的故事,里头谋害的都是些年老色衰的欧巴桑,更有甚者,此次特别提携的外省女孩Marilyn Nash年仅17岁——卓先生赶着大车给反方阵营送圣诞礼包来了。
OK,远离八卦、回避时事、不谈人品。即便如此,《凡尔杜先生》依然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斜眼对观众。
在这个问题上,卓别林似乎没有小津安二郎看得透彻。据说后者在酒后吐露过一句箴言:导演这个东东,跟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的流莺没什么区别。装疯卖傻不是错,搔首弄姿亦非过,背过身去笑骂由你,就是不能当面顶撞掏钱买乐的主顾。卓先生注定跟德艺香香无缘。
本片最遭人吐槽的段落,自然是末尾的法庭戏和临刑戏——两个场景加起来不到10分钟,戏外的板砖已是络绎不绝。凡尔杜先生在法庭上发表的刻薄观点,即使放在今天,一样无法赢得陪审团的任何支持,不过话说回来,追根溯源,此公其实是向衙门自首的——饭店门口,他本可以逃之夭夭,临了却主动暴露在证人和捕快跟前——凡尔杜先生无意苟延残喘。所以这“张飞瞅李逵,偶黑你也黑”的总结陈词,貌似诡辩,倒也不失为肺腑之言:“说到生灵涂炭,在偶们这个时代不是受到歌颂的么?飞天炮仗,蘑菇弹弹,不是已经无比‘科学’地把生灵给涂成了炭么?相形之下,偶这样的小把戏只是入门级… 偶只想说,再相见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行刑日的蓝胡子先生,除了将毒舌进行到底,还补充了些虚无主义的调调。
“单打独斗是不行的,偶的教训在于没有组建社团。“
“善与恶之间要保持好平衡,任何一方占支配地位,都有损于灵魂的完整。“
“涂炭生灵是一门生意。战争或者冲突什么的,归根结底,都是生意。数量决定神圣与否。“
“牧羊人先生,如果世间没有恶,你做什么(你去哪里挣面包)?”
放在承平时代,以上任何一条都放不上台面。至于现实层面的意义,正如卓别林同学所说,人们往往抢着去声讨世间中低档次的恶行,从不想去整明白“恶”背后的原因。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夕回到就业前。被银行炒鱿鱼当然不是成为蓝胡子的正当理由。个人倾向于将其看作是在指桑骂槐:挤兑的人快要疯了,交易的人已经傻了,路过金融街的人无论晴天雨天都开始打伞了——连环杀机(包括所谓更大的“生意”)由此而起。
警句也好,谬论也罢,反正外面的狱卒是等不及了。凡尔杜先生谢绝了香烟,不过出于好奇或者补偿心理,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了一杯朗姆酒,向着高台上的那座机械装置缓缓踱去——这个尾声是影片最先拍摄的部分。结局一旦看开,于过程会变得无所畏惧。
最后说点明亮的话题。
1)本片最动人的角色,是玛莉琳-纳什扮演的流浪姑娘拉塞妮。初看时惊异于她的美,更没想到这位在银幕上表现自如的女孩只有17岁——之后她似乎再也没有出演过任何一部像样的电影,却不知是为何。在影片中,凡尔杜先生给这个可怜人(刚从牢里放出来,抱着个流浪猫在街边淋雨)提供免费晚餐,本意是想试验一下新研制的毒药,谁知几句闲话扯下来,竟然被对方的纯真狠狠地感动了一把(原话:被她的庸碌哲学引入了歧途):她此次进监狱是因为小偷小摸,她的丈夫在一战中成了残废,饮食起居全靠她照顾,在蹲班房的日子里,他去世了。
狠话在后面:
拉塞妮:正因为这样,我爱他。他需要我。我可以为他砂仁。
温暖的话在前面:
拉塞妮:如果婴儿知道要来到这样的一个世界,也会感到害怕的... 但是活着真好。
凡尔杜:活着有什么好的?
拉塞妮:太多了。春天的早晨,夏天的夜晚,音乐,艺术,爱情…
凡尔杜不屑地笑了一声。
拉塞妮:(爱情)是有的。
命运是世间最深奥的编剧。从不手软的凡尔杜先生居然会收回利爪,还给了她一些钱渡过刚出狱的一段艰难时光。极为讽刺的是,当两人在多年后重逢,已经完成“从破布到锦袍”转换的拉塞妮(她跟了个军火商,这些年发了大财),居然会间接地将凡尔杜送入深渊——她带他去大饭店叙旧,结果被影片开头的那几个渣渣中产给卯上了。
当然,凭凡尔杜先生的智商和身手,足以看穿那几个食利阶层二代们的小伎俩,但他在送别了曾经纯真的拉塞妮之后,在衙役到来之前,又转回了饭店,还生怕别人找不到似的主动呈现在士绅和官差们面前。这或许是因为感召,或许是因为幻灭,或许仅仅是因为疲惫。
2)卓别林是大师,邱岳峰也是。
卓别林的演艺生涯跨度很大。从默片进化到有声片的阶段,据说卓先生一度很有抵触情绪。阴暗一点地想,是否因为卓大师的声线远不及他的动作和表情来得出彩?
疏离,阴沉,冷酷;油滑,荒诞,窘迫;疲惫,无奈,悲伤。邱岳峰的演绎难以忘怀。他跟给拉塞妮配音的刘广宁的两段对手戏,在记忆中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