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巴耶夫  夏伯阳 / Chapayev

早在1939—1942年间就在延安公映，1951年经过配音后在大陆发行放映。具有同样属性的苏联电影还有《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

夏伯阳，一个原型式的人物，但看起来远没有那么高大全，而像是修正后的人物（比如李云龙赵刚和尚），这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因为有种种人格缺陷和人物弧线，有一种克制而自然的理想化，并不是那么有煽动性。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有着明显的缺陷，夏伯阳鲁莽不修边幅，政委不懂军事，勤务员好色，但他们形成了一种理想化的真挚平等的同志关系，一个炕上睡觉，一起上前线，仿佛只有职位而没有地位的差距，相互提携成长，最终给人留下的的是一种纯粹的同志友情而非一种意识形态色彩。夏伯阳分不清“第几国际”、“布尔什维克还是共产党”，却能把握本质，只要人物有这种性格特质，影片的目的就达到了。英勇善战的战士是夏伯阳式的。起初的赵一曼没有那么多性格弧线，但后来红色娘子军有了人物的成长。政委是布尔什维克党象征。

艺术形象取代真实存在的人物进去历史

1934年的夏伯阳在人物真实性层面比1970年后的国产影视还好，可以尽可能拨去意识形态对人物形象进行塑造，保留草莽习气。亮剑服装应该是破破烂烂才有历史感，草莽英雄的原型更像是红高粱里面的。

夏伯阳优缺点共存，瑕瑜互见

对英雄的性有避讳，但其实警卫员有一个女人也还不错。

对死亡没有避讳。在《列宁在一九一八》等影片中，英雄死亡镜头通常一笔带过，因为不能直接对着伟大领袖开枪，避讳。

夏伯阳保留了英雄对生前死亡的恐惧，他对传令兵和女战士说你们真好啊，打仗么，总要死人的，不是敌人死，就是我死，人之常情的流露甚至是羡慕。

了不起的男人——英雄

英雄的死亡，死在河里面，悲剧色彩，《中国儿女》里抗日联军八个女战士跳江自杀不投降，冰天雪地走向滔滔江水，全部死掉，英雄气概，之后正面人物的牺牲再没有这样的镜头了。

和传令兵谈恋爱的女战士，强调是工厂来的，是因为苏联革命要在电影中表现工农联盟的重要性。他们从一种本能的性欲望发展成革命伴侣。战争环境中女性狼入虎口，是一种历史真实的反映，自然本能。

这种本能，直到《一个和八个》才浮现出来，但俏丽的女兵激起的只是反面人物的人情绪反映，男女两性只在敌我关系之中，一群日本兵试图强暴女战士，老土匪解决了他。

能够从影片看出革命初期军队真实的历史面目本来面貌，袁庆丰称之为“朴素的历史观念和艺术表观念”，但同时又时刻受到党政意识形态的管束，对工农阶层的赞美，工农和自然联系起来说明他们有一种天然的革命本质和正当性。

夏伯阳打胜仗是因为政委出现，最终死掉是因为新的政委经验不足，潜在的故事逻辑是这样的。

对知识分子鄙视轻蔑，对白军军官弹钢琴的优雅与处死士兵的冷酷对照，白军军官团整起的队伍行军，“精神法？”，被夏伯阳讽刺，知识分子么。60年代后大陆称知识分子就是臭老九。

这不仅是夏伯阳个人的喜好，也是政党意志路线政策乃至国家价值取向的体现。49年后大陆对此现象变本加厉地呈现。

主要摘录的文献

《从夏伯阳看苏联早期电影对中国电影的影响》袁庆丰

《夏伯阳》电影剧本

文/瓦西里耶夫兄弟

译/傅佩珩

一

三套马车从土丘后面冲出，径直蹓入镜头……一群人迎着马车跑来：有些人丢了步枪，有的还赤着脚。三套马车冲进人群。坐在马车里的人站了起来：

“站住！上哪儿去？”

人们围住了心爱的指挥官的马车。这就是——夏伯阳。

一个游击队员，由于过度激动，喘息地“报告”说：

“捷克人把我们从村里给撵出来啦！”

夏伯阳向他扑了过去：

“捷克人？……那你的枪到哪儿去啦？！”

游击队员朝着大家跑来的方向，狼狈地摆了摆手：

“枪在那儿呢！”于是，急忙往回跑，跑向村里去了。

夏伯阳一挥手，向车夫喊道：

“来！……咱们走！”

众人紧跟在他后面跑着。有一两个体质铰弱的，也攀住车篷，紧跟着跑……

大路上，撤退下来的游击队员们在走着。前面尘土飞扬。游击队员们停了下来，有人认出了夏伯阳的三套马车：

“夏伯阳！”

人们立刻往回跑去。

三套马车和路上簇拥着跑来的人们，像风卷残雪似的，席卷了捷克的步哨，冲进了庄子。车夫突然勒住了马，忠实的通讯员别其卡开始用机枪扫射起来。

在已经占领了的村庄里。人们列队站着。一部分人没有步枪，还有人光着脚。

夏伯阳的目光扫过整个队伍，于是，他走近右排头：

“你的步枪哪儿去了？”

游击队员挺直了身体，负咎似的眨了眨眼晴，喃喃道：

“师长同志，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我们从村子里往外跑的时候，枪就掉到河里去了。”

夏伯阳眯细了眼睛。

“找去！”

游击队员敬了个礼，就跑到河边，跳进水里去了。

夏伯阳走近了另一队员：

“你的机枪呢，巴斯杜霍夫？”

“我把它，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是我自己把它藏在河里了……就在这儿，就在河边上。”不等得到准许，巴斯杜霍夫就敏捷地钻到水里去了。

夏伯阳扭回头来，眼睛再一次扫了一转整队站着的队员们：

“村子夺回来了，谢谢你们，战士同志们！步枪呢——晚上我要亲自检査。谁都少不了！解散！……”

从树林里，整队走出来一支队伍。有几个人戴着红星帽。

正在小桥上观察着的夏伯阳回过头来。一个陌生人走近了他。

“您好！我是富尔曼诺夫。派到你们师里来做政治委员的。”

夏伯阳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陌生的人。

“我知道。”

富尔曼诺夫朝着走来的队伍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们的纺织工人——志愿队。”

通讯员别其卡走近一个刚来的纺织工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你们来了！”

纺织工人转过身来。就连见过世面的别其卡也不由得目瞪口呆了——原来是个女的。安娜看着别其卡的窘态，忍不住笑了。

“来了！您是机枪手吗？”

别其卡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机枪手？我也能。怎么样？”

夏伯阳斜凭在木桥的栏杆上。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接到了米海依尔·瓦西列维奇自伏龙芝的命令，明天我们就要转入进攻。”

富尔曼诺夫注意地顺着河流望着。那里还有几个倒楣的战士在河底捞着自己的武器，手忙脚乱地摸索着。

富尔曼诺夫转向了夏伯阳，问道：

“他们在那儿干什么？”

夏伯阳斜着眼瞅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洗澡哪……天热！”

农村宽阔的街道。有的地方放着弹药箱，堆着东西。也有行军灶。

在一幢屋子的窗下挤着很多人。传来雄壮的、震耳欲聋的手风琴声和愉快的民谣的歌声。

环绕着纺织工人和安娜的，是夏伯阳的那些喧嚣着的战士。

别其卡在门口出现了。

他瞥了一眼夏伯阳的战士，于是，掏出手枪来，朝天放了一响，喊道：

“肃静，公民们！夏伯阳要用脑子了！”

在这突然降临的沉寂里，别其卡大模大样地走下了台阶。

屋子里，指挥员们俯在展开的地图上。

某人的声音：

“布加乔夫团在夜半出动。拉辛团做预备队……”

富尔曼诺夫从旅长的肩后探出头来，注视着参谋长的手在地图上移动。富尔曼诺夫的脸是严肃的；他皱着眉——很显然，军事科学对他来说，还是完全新颖的事情。

参谋长结束着自己的解释：

“就这样，在早晨十点到十一点左右，斯罗米亨斯卡亚村就会是我们的了。”

他停住声，期待地望着夏伯阳。

“你怎么想法呢，旅长？”夏伯阳问的是旅长，但不晓得为什么，却向政委看了一眼。

旅长越发俯向了地图：

“据我的想法，主攻如果放在右翼，那就比较好……”

夏伯阳突然截断了他：

“那么，政委又怎么想法呢？”

他目不转晴地盯着富尔曼诺夫。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下，富尔曼诺夫怔了一怔，他迅速地扫了夏伯阳一眼，蹙起眉尖来，俯向了地图：

“嗯……我想……我认为……”于是，窘困地斜睨着夏伯阳。

夏伯阳的嘴角现出了开心的微笑。看上去，由于诡计得逞，他孩子似的从心坎里高兴了。

这样一来，却使一时慌张起来的富尔曼诺夫马上清醒了。他同样露出了一丝微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夏伯阳，平静地说：

“指挥官已经下定了决心。并且据我看，决心是正确的。”

夏伯阳的面孔变得严肃了。他晃了晃头：“好精灵的政委呀！什么花招都骗不了他。”想完，他俯向了地图。

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自己的师长。

夏伯阳满有把握地拿起圆规来画着，用铅笔做着标记，计算着。

终于，夏伯阳抬起头来：

“这样……你们刚说的都不算数，得忘掉它！唔，那么……现在听着，听听我会怎样来指挥。我们要同时从两翼进攻。用不着徒涉过河——桥经得住，我亲自检查过了。早晨五点钟开始冲锋。我们走……”

指挥员们的面孔越发俯近了地图。

在占领了的哥萨克村落里。

屋子里，富尔曼诺夫坐在桌旁。夏伯阳靠着窗，舒舒服服地歪着，香甜地嚼着一个大苹果。富尔曼诺夫在一心一意地削马铃薯。

旅长走进门来。他手上缠着新绷带。他故意做作地给富尔曼诺夫敬了个礼，于是走到夏伯阳面前，停了下来。

夏伯阳瞥了他一眼：

“受伤啦？”

旅长立正：

“受仿了，瓦西里·伊万恩奇（注1）！”声音里显然流露着得意的调子。

“真是一个傻瓜！”

旅长困惑地凝视着自己的指挥官。

夏伯阳咬了一口苹果，一面大声咀嚼着，一面说：

“你是旅长，是我的副指挥官，你没有权利亮出你的脑门，让那些混帐子弹打……”

他嚼着苹果，不响了。

旅长依然莫名其妙地看着夏伯阳：

“可是，瓦西里·伊万恩奇，子弹没有长眼睛，它可认不出谁是旅长，谁是……”

“子弹当然没有长眼睛，”夏伯阳打断了他，“难道你自己也没有长眼睛？你肩上不是扛着个脑袋？”

夏伯阳扔掉了苹果核，霍地站了起来。

他一把抢过了富尔曼诺夫身旁的小锅，把里面的马铃薯倒了出来：

“比方说，队伍按行军队形在前进……指挥官应该在哪儿？”接着自己回答说：“在前面……骑在骏马上！”

他很快地在桌上排好了“队伍”，前面是指挥官“骑在骏马上”。

“现在，遭遇了敌人，他们的大炮开了火……”

夏伯阳瞥了一眼含着烟斗的富尔曼诺夫，飞快地从他嘴里拔出那冒烟的烟斗来，巧妙地把它安置在“敌人的队形”里。

“我们的指挥官该在哪儿呢？……同样可以在前面，因为敌人不会单单朝你一个人开炮。”

富尔曼诺夫听得很感兴趣了，他坐了过来，开始注意地观察着这夏伯阳式的队形。

“现在，敌人已经逼近了，机枪也扫射起来了。指挥官该在哪儿呢？”夏伯阳看了看旅长。“假如说，他们在这儿有十挺机枪，这儿只有两挺……”他用香烟表示着机枪。“那么，该在哪儿呢？”

旅长满有信心地用手指了一指：

“在这儿，有十挺机枪的地方。”

夏伯阳责备地望了旅长一眼：

“‘在这儿’！你得用用脑子！你在哪儿容易给打中？很清楚，在十挺这儿。所以，你就该在两挺那儿，因为一没有指挥官，战士们就很可能完蛋。”

旅长羞愧地微笑了。

夏伯阳神色不变地继续说下去：

“这会儿，敌人转入冲锋啦，指挥官就该……”

他询问地看着旅长。

旅长完全不知所措，踌躇不决地小声说：

“……在前面……”

夏伯阳打断了他：

“……应该转到自己的队伍后面去，找一个高地，观察战斗的全景，要不，敌人就可能从任何一翼迂回过来。”

他果断地把小锅翻转过来，在上面放上了一个马铃薯的“指挥官。”

“现在……甶于队伍和指挥官的巧妙作战，敌人给打退了，开始逃跑啦。”夏伯阳不由得狂热起来。“我们的队伍在追击着狼狈逃窜的敌人。这会儿，指挥官该在哪儿呢？又该在前面，骑在骏马上。还得一马当先，紧追着敌人，冲进城去。”说完以后，笑着望了望长：“得用脑子呀！”

旅长站在那里，，眼晴一直凝视着桌面。

突然，他全身一怔。

“嗳！嗳！嗳！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敢情你是在说谎哪！”他狡猾地眨了眨眼，很快地说了下去，“在节骨眼上，你多喒都是自己跑在最前头的！”

夏伯阳耸了耸肩，笑了：

“唔，那是在节骨眼上嘛！……”

一直津津有味地注视着夏伯阳的富尔兹诺夫，也忍不住笑了。

二

农民院子的角落里。安娜和别其卡坐在分解开来的“马克辛”机枪旁边。

别其卡手里转动着机枪上的零件，装出个道地教员的腔调，解释说：

“这个叫后脑勺子。”

安娜仔细地观察着零件。

后面围墙上，一个强壮的小伙子探出头来——那是个游击队员。他轻轻地打了声唿哨。

别其卡在安娜身后向小伙子使了个眼色，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好像是说：“你给我走远些吧。”

小伙子盯了安娜一眼，一会意地一笑，马上就溜掉了。

别其卡不露声色地继续讲着课：

“这个叫作小嘴巴子。”

他把一件零件交给了安娜，可是他的眼睛分明不是在看零件，却看到另外的地方去了。他看的是安娜的后脑勺。

安娜俯身看着这新奇的零件。别其卡却趁机抱住了安娜的腰。

安娜猛地转过身来，一下子推开了这位好“教员”。别其卡在一旁摔倒了。

安娜的眼睛里闪着愠恼的嘲笑。

别其卡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

安娜扶正了头上的头巾，望了望那个手足无措的“教员”，摇了摇头。

“这个叫什么？”她讥讽地模仿着。“后脑勺子……小嘴巴子……咳，你——还算什么英雄呢！”

十分懊丧的别其卡只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不外是——“我闹着玩呢。”

她冷笑了一声：

“你们全是一群骒马。说得好听，‘我们是夏伯阳的人’！对付娘儿们，你们倒真是英雄。”

别其卡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得啦，英雄不英雄，你少说些吧。等我到白党那里去——去摸个活‘舌头’来。你等着瞧吧！”

安娜笑了：

“摸个‘舌头’来！你行不行，那还得到时候瞧哪。”

别其卡俯向机枪去。

安娜提高了嗓门：

“怎么，你以为我就会走吗？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快教我打机枪，鬼家伙！”她执拗地转向了分解下来的零件。

别其卡高兴地抓过机枪来，生动地继续讲授着中断了的课程，不过，说实在的，他的声调却已经低多了：

“这个叫做……这个叫做——小嘴巴子……”

他突然梗住了。安娜站了起来。别其卡明白过来：

“是叫嘴巴！的的确确，叫嘴巴！”

安娜仍旧怀疑地看着他，但从别其卡眼里流露出来的真实的恐俱，使得安娜开始相信了。

于是，两人重新俯向了机枪。

小县城的火车站上，停着客车。司令部车厢的车窗里，灯火辉煌。传来断续的铜号声，火车头调度的汽笛声，缓冲器的铿锵声，挂车员的口笛声……

在司令部华丽的车厢里，一个穿着卡别列夫部中尉军服的军官站在一大幅标着战线的地图前面。

中尉挪动了地图上的小旗，于是转过身来：

“在德国战线上，我曾经有过和鲁登道夫将军作战的光荣，可是，在这儿——鬼才晓得是个什么东西。夏一伯一阳！……听说，过去是个什么上士。”

他轻蔑地笑了。

正在低头看着文件的保罗兹金上校抬起头来，凝视着军官：

“对不起，中尉先生，您这么笑是没有理由的。夏伯阳是我们的很严重的敌人。不论他本人或者他的名望，对我们来说都同样危险。”

保罗兹金拿起桌上的茶杯来，呷了一口，但没有喝完，就把茶杯推到了一边去（看样子，茶凉了）。

猛可地，在上校背后闪出了一个上了年岁的哥萨克，他有着一副俄罗斯人的宽阔的脸和一脸浓密的大胡子。他像个管家似的，规规矩矩地往桌上放上了一杯新倒的冒着热气的茶，于是用习惯的动作拿起香烟来，把保罗兹金面前敞开的烟盒装满，然后，端起凉了的茶杯，和先前一样一声不响地，向门口走去了。

保罗兹金叫住了他：

“彼特罗维奇，请把信件给我拿来。”

勤务兵用一种受过训练的军人姿态立正站着，但不是两手垂直，眼晴也没有注视长官。他只是随便地回答说：

“是，谢尔杰依·尼古拉也维奇。”于是转过身来，脚跟一并，就走了出去。

中尉目送着他，然后恶毒地转向保罗兹金：

“上校先生，您不觉得，您对勤务兵的态度是太……太什么一点了吗……”

他犹豫着，在寻找适当的字眼。上校替他说了出来：

“……您是想说太像个家长了吗？不，这倒非常合乎时代。时代在变，咱们待人接物的策略也得跟着变。可惜的是，您还不懂得这一点，中尉先生。”他讥笑地看着对方，又补充说，“可是，在冲锋的时候，您可得时刻回头看看，免得身后有人给您这么一枪！”

中尉耸了耸肩：

“我们都得同头看看。”

上校自信地看了看军官：

“我可用不着回头看。彼特罗维奇从1914年起就跟我当差。他跟着我走遍了所有的战场。”

开门的震耳冲撞声。富尔曼诺夫抬起头来。

两个人——兽医和助手，跑进房里来。他们衣帽不整，神色慌张，激动地奔向政委。

“他骂人！大嚷大叫！要枪毙人呢！”他们喋喋不休地，互相打着岔。

富尔曼诺夫什么也没弄明白。

“谁要枪毙人哪？为了什么？”

“接力赛”又继续下去了：

“就是夏伯阳！要枪毙我们俩！掏出了手枪！……要毙人呢！……”

富尔曼诺夫朝凳子那边做了个手势，笑着问：

“到底为了什么呀？”

一对朋友坐了下来，稍微平静了一些，又互相打着岔，开始讲了起来：

“村子里来了一个夏伯阳的老乡，就是在那一带给马治病的，他来找夏伯阳。夏伯阳就让我们……”

“是命令我们！”另一个尖着嗓子喊。

“是的，是的……他就命令我们来考这个马郞中做医生！”

讲话的人由于激动，满头大汗。

“当然罗，我就跟他讲，兽医和副兽医是不能考别人作医生的。”兽医喘了一口气，“可夏伯阳就嚷起来啦，把我们骂得很不好听。”

“他骂我们——狗思子！”助手急忙地插了一句。

可是兽医又截断了他：

“他说，我们知道你们的。你们这些狗崽子。就是不让庄稼人当医生。他说，赶快给我考！”

“还要当场发给证书，”助手到底抢上了一句。

兽医可又接下去了：

“并且，还要正正规规地发给证书。不然的话，他说，我这手枪里有七个神仙，我就拿两个来结果你们。”

后面，门砰的一声给撞开了。

兽医们像从弹簧上弹起来一般，霍地蹦了起来，笔直地呆立在那里。

暴怒的夏伯阳站在门口。他衣履不整，吊儿郎当的，衬衫上没有扎上皮带，只是随着剧烈的动作摆来摆去。

夏伯阳的神态实在可怕。

“啊！你们在这儿呢，好小子！来告状来着，坏蛋！”于是，提高了嗓门，喊出了口令：“草包！向后转，齐步走！”

吓得半死的兽医们就和上了弦的“玩具兵”一样，整整齐齐地，完全按着操典上规定的姿式，踏着大步走向门外去了。

夏伯阳紧皱着双眉目送他们，于是，一个急转身，转向了富尔曼诺夫。

富尔曼诺夫目不转晴地注视着他，不由得笑了。

夏伯阳却大声吼了起来：

“你也跟他们搭上了伙！帮着这群臭知识分子！”

富尔曼诺夫平静地反驳说：

“他们本来不能……”

“可我说——能！应该！”

夏伯阳愤怒地向前迈了一步，坐在梯阶上。

“这算什么啊？你们就是不让庄稼人当医生……这像什么话呀！”他又跳了起来。“马上给我考！正正规规地发给证书。”

他有所等待地停了下来。富尔曼诺夫扼住了这一瞬间的空隙，竭力想使自己的话发生最大的说服力。他开始说道：

“你知道，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他们不能担任考试，他们没有这份权力。还说什么正正规规地发给‘证书’呢！”他讥讽地模拟着夏伯阳说过的话，并且哈哈大笑了。

可是，他立刻就意织到自己做得不对。

夏伯阳咬紧牙关，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瞪着富尔曼诺夫。和通常发怒的时候一样，夏伯阳额上的青筋跳了起来，眼晴里充满着血丝。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一下子蹦了起来，大声吼道：

“好！你敢取笑我夏伯阳？！我枪毙你！！”

他冲上前去，抓起了挡住去路的凳子，把它高高地举在头上……

富尔曼诺夫目不转睛地看着夏伯阳，微微欠起身来。

夏伯阳从牙缝里迸出了一声“他妈的混帐板凳”，好像骂的是板凳似的，于是，以罕有的气力把板凳往地板上一摔。板凳摔成了碎块。

接着，夏伯阳又拖过第二条板凳来……坐了上去，活像一头被追得筋疲力尽的野兽，不往地咻咻喘着。

碰见了富尔曼诺夫的目光，他扭过头去。

富尔曼诺夫缓慢地站了起来。他的脸面是严肃的，但眼晴里却闪着高兴的光彩：

“马其顿大王亚历山大不也是位伟大的统帅吗？可是干吗要摔凳子呢？”

夏伯阳仍然皱着眉头，警戒着：

“亚历山大？是个统帅？我怎么不知道？”

他用眼角扫了一下富尔曼诺夫，带着纯粹孩子般的骄傲神情，继续说道：

“伟大的统帅我统统知道的：加里波的，拿破仑，苏沃洛夫……可是这个，叫什么啊？……亚历山大？……他是个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

这与其说是在问富尔曼诺夫倒不如说是在问火炉，但很明显，暴风雨总算过去了。看得出，夏伯阳已经有意和好。

富尔曼诺夫没有忘记自己刚才的过失，就违背着本心，故意对夏伯阳讨好说：

“知道他的人本来不多。他是两千年以前的人呢。”

夏伯阳蹙着眉，咕哝了一句：

“你既然知道，那我也该知道！”

富尔曼诺夫点了点头。

夏伯阳定睛望了富尔曼诺夫一眼，于是懒洋洋地、好像是在选择词句似的，慢吞吞地说：

“你可知道，我认识字才两年多呀。我说，政委……”他顿住了，接着很快地一口气说了下去：

“你给我讲讲亚历山大。”

富尔曼诺夫忍不住笑了。夏伯阳友好地用力拍了一下政委的肩膀，也笑了。富尔曼诺夫戏谑地缩着肩，友爱地说：

“我可以讲……”

但是，他瞥了一眼夏伯阳，却停住不响了……

夏伯阳正准备听讲，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唱着歌：

你这冷水手，天生的漂亮，

你最多二十岁……

夏伯阳光着脚，穿着一双破皮鞋，一副十足的“邋遢”相，站在富尔曼诺夫的对面。

季米特里·富尔曼诺夫开始慢慢地说了，认真地衡量着每一个字：

“我早就想和你谈谈，夏伯阳。你也该稍微穿得像样一点啦，对不对？总是这么样……不整齐。可你现在是正规红军的指挥官啦，应该给战士们做个榜样。”

夏伯阳微微蹙起眉尖，阴郁地笑着，加上了一句：

“难道说……你那个什么亚历山大总是戴着白手套打仗的吗？”

“可也不像个叫化子！”富尔曼诺夫接过来说。

“你从哪儿知道的？他不是两千年以前的人吗？……啊？！”夏伯阳调皮地眯细了眼晴，大声笑了起来。他得意了，因为政委到底让他“难住了”。

声音：

“列宁说：巩固的后方决定着最后的胜利……”

保罗兹金上校笑了笑：

“……在这一点上，布尔什维克的领袖是正确的，可是，在我们的最高统帅部里，不但没有去巩固后方，反而一心一意在抢夺着一张还没有到手的熊皮……”

波塔波夫——上校的勤务兵，在月台上急急忙忙地走着。他的行动古怪，步伐摇晃，不时还回过头来望望身后。

司令部车厢的门外站着个捷克哨兵。

勤务兵抓紧了车厢的扶手，很笨拙地按住门钮，无意中撞了一下哨兵。

捷克人惊异地望了他一眼，轻蔑地朝他的背影骂了几句捷克话。

“……为了复兴俄国……”

保罗兹金回过头来。

勤务兵站在头等车厢门口。这个哥萨克非常激动。他的眼晴不安地瞧着四周。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手在显著地颤抖着。

保罗兹金疑问地看了他一眼。哥萨克不信任地扭过头来望了望坐在沙发上和保罗兹金谈话的那个穿便服的人。

那人正在一心一意地读着报纸。

哥萨克迅速地向前迈了一步，把纸条递给了上校。

报告

今晨拂晓，抓到布拉斯顿一排企图投敌的哥萨克一名，名字叫作亚历山大·波塔波夫

卫兵长

桑杰尔斯基中尉

旁边附有批语：

枪毙。

保罗兹金上校

保罗兹金皱了皱眉。虽然一切已经很清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把纸条重读了一遍。他看了看勤务兵，点了一下头：

“对的，这是我签的字。”于是，把纸条又递给了勤务兵。

但勤务兵不知怎么的，不独不肯接，反而用恳求的眼光望着上校。

保罗兹金摊开了两手：

“没有办法呀，彼特罗维奇。这是纪律。况且，关于逃兵，总司令部有过命令。命令就是命令，这你也知道。”

然而勤务兵还是不肯接过纸条来。他的嘴唇颤抖地牵动着……他睁大了眼睛，仿佛是在祈求，甚至还敢放大了胆子，用颤抖着的手指着纸条。

保罗兹金简直认不得他这个一贯安静拘谨的勤务兵了。他诧异地望了望他，再一次地看了一眼那张纸条。

猛可地他抬起头来：

“等等，波塔波夫……这是你的亲戚吗？”

波塔波夫垂下了眼晴。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低声说道：

“是兄弟。”

上校很快地问：

“那你怎么……”

但在这时，他发觉了穿便服的人的好奇目光，于是马上顿住了。他两手折弄了一回那张纸条，然后把它放回桌上，看了一眼波塔波夫。

哥萨克用恳求的眼晴一言不发地望着保罗兹金。

仿佛为了拖延时间，上校以缓慢的动作，迟疑不决地从桌上拿起铅笔来。拿着铅笔的手正要伸向纸条，但在空中犹豫了一会儿以后，却向墨水壶伸过去了，铅笔仍然放回了桌上。

忽然，从镜头侧面伸进了另一只裹在士兵大衣里的手，它掀开了墨水壶盖，拿起钢笔，笨拙地往墨水里蘸了一下。

这只裹着士兵大衣的手显得有些发抖，墨水壶盖碰在大理石的底座上，发出了清脆的碰击声。

保罗兹金接过伸给他的钢笔来，看了一看，从笔尖上摘下了一根毫毛。

上校果断地划掉了自己的批语，重新写上：

鞭笞……

勤务兵从上校的肩后探出头来，紧张地注视着纸上挥动着的笔尖：像这样违反军事条令，在他多年以来忠心耿耿的服务里，也许还是第一回……

三

夏伯阳师前进着。

夜晚。夏伯阳的人在占领了的小村里歇夜。

在宽敞的乡村小学校里，富尔曼诺夫和几个织布工人正在脱衣服。

突然，门开了。

织布工人杰烈沙匆匆走进来。

他气喘吁吁地弯下身来，向躺在床上的富尔曼诺夫小声说：

“季米特里，村子里整个儿乱了！”

政委莫名其妙地盯着杰烈沙。杰烈沙四围看了看，看见都是自己人，于是做了一个情况严重的手势：

“第三分队的人在抢东西哪！”

富尔曼诺夫打断了他：

“把分队长日哈列夫找到这儿来！”

他迅速地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在忙乱中穿错了衬衫的袖子。

织布工人们也开始穿衣服……杰烈沙跑出门外去。

乡下木房的门阶上，传来妇女的喊叫声、小猪的尖叫声。一个高个子游击队员笨拙地抓着一头小猪。一个女人隔着门阶的栏杆探出身来，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你们这是干什么，强盗们！我们早也盼，晚也盼，把你们盼来，连我们这剩下来的鸡零狗碎也给抢跑啦！这就算是苏维埃政权哪！”

游击队员有点慌张了，回过头来咕噜了一句：

“小点声，老大娘！打仗的时候嘛，个把小猪——就算白吃吧。”他抓起小猪来，抱在怀里跑掉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高个儿老乡愠怒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唠叨道：

“哼，真他妈的操蛋！跟走马灯一样。白党来了，抢；红党来了，也抢……那咱们庄稼人可怎么办呢？”他无可奈何地摊开了两手，讥讽地模拟着：“‘自己人来啦！万赛！……万赛……！’喊‘万赛’吧！……盼来盼去，结果盼他妈的……”

富尔曼诺夫正穿着第二只靴子，日哈列夫进来了。

他微带醉意，放肆地走近了政委。

“你的人在村子里放抢。是你准许的吗？”富尔曼诺夫厉声问。

日哈列夫摇了摇头：

“我？……”仿佛是在找借口似的，补充说，“我连知也不知道。”

富尔曼诺夫的眼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可是……”政委提高了嗓门，“你懂不懂这是一种什么行为？”

日哈列夫傲慢池冷笑了一声，在政委的鼻尖前面挥了一下鞭子，就转身朝着门口走去了。

富尔曼诺夫抓住鞭梢，用力一带，把日哈列夫拖了回来：

“明天再和你谈。现在先关禁闭。”说完，朝着邻室的门口一指。

日哈列夫挺起胸脯，凶暴地瞪起了两只眼睛：

“你要关谁？关我……”他逼近了政委，“关我战斗指挥官？！你这条毒蛇！”

他一面解着枪套的纽扣，一面朝着政委扑了过来。

但富尔曼诺夫的行动却更快一些。他也向前迈了一步，抓住了日哈列夫的手。

鞭子从分队长无力的手里猾下来了。

“难道这东西是用来闹着玩的吗？混蛋！”政委冷笑了一声，坚决地转向了织布工人：“把他押起来！”

头戴盔帽、矮小瘦弱的织布工人安详地走近日哈列夫，解开了他的枪套，掏出套里的手枪来，又把掉在地上的鞭子拾了起来，塞到已经着慌的游击队长的手里，然后给他指了指邻室的门口。

日哈列夫一下子萎缩了，在原地踏着步，转向了“禁闭室”的方向，但富尔曼诺夫喊住了他：

“等一等……”说着，塞给他一张纸条。“你先下个命令。叫他们连一针一线都得送回去！”

日哈列夫挥了一挥手，把铅笔抓了过来。

夏伯阳急促地走近了木房的门阶，别其卡跟在后面。夏伯阳猛劲地拉开了门。

就在门口，夏伯阳和戴好帽子正向门口走去的富尔曼诺夫撞了个满怀。政委手里拿的是日哈列夫的命令。

“日哈列夫在哪儿？”夏伯阳阴沉地问。

富尔曼诺夫平静地回答说：

“在这儿。关禁闭啦。”

他向邻室关看的门挥了挥手。

在那门口站着一个拿枪的警卫，就是那个矮小的织布工人。

夏伯阳还是什么也不明白，瞪起了两眼。

富尔曼诺夫朝杰烈沙挤了挤眼睛，悄悄地把纸条递给了他。

杰烈沙接过纸条来，会意地点了点头，很快地走了。

夏伯阳一个急转身转向了富尔曼诺夫：

“你知道吗，日哈列夫是我的老战友！”

“我知道。”

“那你还把他押起来？你！你怎么敢？……你这个臭书呆子！”

富尔曼诺夫也忍不住地大声叫了：

“你可知道，他竞敢准许自己的人……”

“准许！准许！”夏伯阳截断了他，咆哮起来，“他准许的，只有我一个人能禁止。你懂吗？”

他毅然决然朝着“禁闭室”的门口走去。

但工人警卫员拦住了他的去路。织布工人拿枪的手多少有些颤抖，可是他到底找到了勇气，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我不能放你进去，师长同志。”

别其卡满面怒容，正打算对准卫兵冲过去……但突然停往了。

夏伯阳目不转晴地盯着富尔曼诺夫，一面缓缓转过身去；猛然间，完全意想不到地，他扔掉了大衣和帽子，解下了皮带，把战刀和手枪也都扔到了地上……现在，他站在富尔曼诺夫面前，差不多又和从前为兽医争吵的时候一模一样了，完完全全是一副“邋遢”相。

在这紧张的寂静里，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激动的喘息：

“在这师里，究竟谁说了算？是你，还是我？”

富尔曼诺夫镇静地扬起头来：

“是你！和我！”

“我！夏伯阳！”他向前跨进了一步，忽然坐到了房中间的书桌上。“你懂不懂，我是夏伯阳！可你……你算个什么呀？谁派你来的呀？”他向富尔曼诺夫扑了过去。“你可是想沾别人荣誉的光啊？得啦，你给我从这个师里滚他妈的吧！”

他很神气地把手一甩，认为谈话已经结束。富尔曼诺夫却向他转过了脸来，竭力表现得很镇静地说：

“你的荣誉我不要。是党把我派到师里来的，也只有党才能把我从师里调回去。”他逼近了夏伯阳。“你不也是共产党员吗？你自己应该懂得！”

“咳，我说，公民同志们，红军战士们……”

富尔曼诺夫回过头来。

在门口，一群农民的前面，站着我们已经认识的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老乡。

“你们这儿，谁是夏伯阳啊？”他询问地用眼睛打量着房里的人。

依然满面怒容的夏伯阳回过了头来：

“我就是。”

大胡子怀疑地把他从脚头打量了一回。

“你不骗人吧？”他不信任地瞧着夏伯阳的扯开了的衬衫领子，吞吞吐吐地问。

夏伯阳本能地扣起了衣领，脸上微微现出笑容来，较前和蔼得多地证实说：

“不骗人，真的，我就是！”

大胡子点了点头：

“好，那我就找你吧。”

他走近前来，咧开了嘴，好心好意地笑着说：

“谢谢你，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你的部下把我们那些个破破烂烂全还给我们啦。一件也不少，全给送回来啦！”

夏伯阳莫名其妙地扬了扬眉毛，眼睛看着富尔曼诺夫。

富尔曼诺夫微微一笑，给夏伯阳朝“禁闭室”的门呶了呶嘴。

大胡子继续说道：

“我说，要不，那不跟走马灯一样吗！白党来了，抢；红党来了——说起来不好听，也动手抢啦……”他摊开了两手。“那么，叫我们庄稼人可怎么办呢？”

大胡子身后的老乡们也异口同声地说道：

“说的是呀！那我们庄稼人可真没有活路啦！”

大胡子很满意老乡们的支持，就结束了他这篇不太费力的演说：

“可不是。既然是这样，我就再一次谢谢你啦，瓦西里·伊万诺维奇。”

他在原地踏着脚，迟疑不决地把手伸给了夏伯阳。

“我是代表我们大伙的！”像是替自己申辩似的，大胡子又解释了一句。

夏伯阳斜睨了富尔曼诺夫一眼，满心高兴地握了“代表”的手。

大胡子十分满意自己所完成的任务，于是转向了伙伴们，得意地对他们挤了挤眼晴，好像是说：

“你们看，他是怎样来接待我的。”

“禁闭室”的门吱嘎响了。日哈列夫惶惑不安地从门缝里挤出了半个身子。但当他的眼睛一接触到夏伯阳的目光时，夏伯阳却蹙起了眉尖。日哈列夫马上把身体缩了回去，门也砰的一声关了。

卫兵闻声回过头来，把门闩上了。

富尔曼诺夫在门口和代表们告别。

夏伯阳目送着他，等农民们都走出屋子以后，于是坚决地站了起来。

“我说，政委……”他竭力使自己不看富尔曼诺夫。“你去召集一个大会，我……我要讲话。”

季米特里亲切地看了看他，忍着笑，推开门出去了。

别其卡走近夏伯阳的身旁，把他扔掉的那套装备递给了他，神秘地低声说：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咱们政委——好家伙……”

他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只好把手往上这么一扬，用这个手势来表示自己对富尔曼诺夫的尊敬，并且描述着自己的想法：

“可我还以为……”

他于是又把手往上一扬，想用这个手势来说明他当初对政委的错误看法。他原来以为政委不过是个“不在话下，啥也不是”的人呢。

“你以为！”夏伯阳挖苦地模拟了一回别其卡，然后，又同样神秘地，带着那么一点点儿夸耀的自负味儿，加上了一句：“知道吗，既然是给夏伯阳派来的人……那就绝对含糊不了。”

小学校的门阶前，来参加临时召集的大会的群众在喧嚷着。

在这儿，有夏伯阳师的战士们，伊方诺夫地区来的织布工人们和农民们。

富尔曼诺夫坐在门阶的栏杆上，谛听着群众的谈话。

夏伯阳在门阶上出现了。他又戴上了帽子，全身也都按着条例的规定，装备了起来。

人们静了下来。大家都面向着他：

夏伯阳站在那里，眼睛再一次扫了一转下面的面孔，坚决地抬起头来。

“这该怎么说呢？战士同志们！给咱们全师，给咱们全体红军丢尽了脸……让咱们见不得人！”夏伯阳的声音开始响亮了起来。“你们抢的是谁呀？拾的是咱们自己的庄稼人！恰好，我们就是为了这些庄稼人和工人，在流血拼命。为了反对剥削……反对这个……各色各样的资本主义！”

静寂。

人们鸦雀无声地站在那里。

“难道我们是因为抢东西得来荣誉的吗？难道夏伯阳的人是土匪吗？！咳，你们小心点吧，‘英雄们’！”他全身挺直了起来，大声说道。“往后谁要再抢东西，我就枪毙他！我就亲自用这只手，枪毙他那个坏蛋！”夏伯阳有力地举起右手来，在空中晃了几晃。“要是我给抓住了，就枪毙我！就是对我夏伯阳，也别客气！我在哪儿是你们的指挥官呀？只是在队伍里的时候！可是在平时呢——我是你们的同志……”

夏伯阳愈来愈被自己的“讲话”和群众的注意力所迷醉了：

“碰上我喝茶——你就坐下来和一块儿喝！碰上我吃饭——那就请吧，咱们一块儿吃！我就是这样一个指挥官！我说得对吗，同志们？我说得对不对？”

游击队员们、织布工人们和农民们友好地嚷道：

“你说得对。你说得正是节骨眼！你说得太好了！”

夏伯阳咧着嘴笑了，由于不习惯做长篇大论的讲演，所以讲完以后还在咻咻地喘着。他坐到凳子上来，带着一种天真的得意神情，看了富尔曼诺夫一眼。

富尔曼诺夫不由得也笑了。

大胡子和几个农民嘀咕了几句以后，又向夏伯阳走了过来。

“我说，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庄稼人都不明白……比方说，你究竟拥护布尔什维克呢，还是拥护共产党？”

夏伯阳马上显得有些窘，迷惘地反问了一声；

“什么？”

大胡子不知为什么也有点窘，可是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问的是……你们究竟是拥护布尔什维克呢，还是拥护共产党？”

一片寂静。游击队员们、农民们、织布工人们全都望着夏伯阳，等着看他怎样回答。

夏伯阳觉察到这一点。他沉默了一会儿，斜睨了富尔曼诺夫一眼，咕噜道：

“我拥护国际，”说完，轻松地吁出了一口气。

富尔曼诺夫笑了，追问了他一句：

“你究竟拥如哪一个呢，第二还是第三？”

夏伯阳困惑地抬起头来：

“什么第二第三的啊？”

富尔曼诺夫平静地解释说：

“是哪一个国际啊？”

夏伯阳楞住了，接着愠怒地回答说：

“需要拥护哪一个，我就拥护哪一个。”

“究竟是拥护第二国际呢？还是第三国际？”富尔曼诺夫紧追着问。

由于这种不习惯的紧张，夏伯阳甚至冒出了满头大汗，但他仍然顽强地不肯服输。

突然，他把头一扬，很快地问富尔曼诺夫道：

“列宁是在哪一个？”

“在第三，”富尔曼诺夫回答说。“那就是他成立的，第三国际，布尔什维克式的。”

“对，那我也就是第三！”夏伯阳干脆地打断了他。

四

钟的滴答声逐渐逐渐地变得强大起来。

一双敏捿的手在结束着机枪的结合。这是安娜。她手指的动作已经熟练起来了，因而装得很快。她旁边的闹钟仿佛是在催促着她，滴答滴答地响着。

别其卡坐在窗旁，托着腮帮，臂肘支在窗台上，有心无意地看着安娜在一心一意地工作。

安娜灵巧地安上了枪栓，扣上了枪把，兴高采烈地转向了别其卡：

“好啦！”

别其卡点了点头，想要说句什么，但话语被闹钟的刺耳的铃声打断了。别其卡一怔，不自主地微笑着说道：

“还是提前完成的呢……真能干！安娜，你掌握技术啦！”

安娜带着小学生答完了考卷的神气，得意地笑了。别其卡走近机枪，搬开抢把，拉了一下抢栓，忧郁地看着安娜：

“学习结束了，安娜！现在，你跟‘马克辛’是好朋友啦。”

安娜拿起抹布来擦抹着机枪面，其实，这部分不擦已经够亮啦。于是，她低下头来，从睫毛下望着别其卡笑了。别其卡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向着窗户走去。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看得出，他的思想已经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打开了窗子。

远处传来了手风琴忧郁的声音。（以下的场面全都用这个忧郁的俄罗斯曲子伴奏。）

别其卡依然是那样有心无意地望着，听着，沉默着。过了片刻，他似乎才清醒了，于是急忙转过身来，抓起了竖在墙角的步枪，套上了皮带，背在身上。他斜睨了安娜一眼：

“你从前说什么……我对付娘儿们……才是‘英雄’……你还记得吧？我这就到白党那儿串门去。”于是，带着十足的自豪感，补充说：“夏伯阳和政委给了我一个重要的任务……”

安娜好奇地凑了过来。

“……抓舌头去！”

安娜微笑地点了点头：

“你能行吗？”

别其卡皱起了眉头。

“我什么都行！”说着，就坚决地转过身来，向着门口走去。

刚到门前，他却突然停止了。他站在那里兀立不动，回头看着安娜。

他站了很久，蓦地，向安娜果断地走了过来。

安娜微微有些抖动，后退了一步。

她眼晴里已经没有先前的那种讥笑了，但她仍旧是镇静地，或者像别其卡所认为的，冷冷地看着他。别其卡在中途站住了，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把手伸给了她。

安娜高兴了，赶过来抓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别其卡想说点什么，但只挥了挥手，就迅速地转过身去，走出去了。

安娜向窗子跑过去，又扑到门边，跑到了院子里。

别其卡头也不回地在街上走着。

忽然，安娜两眼涌出了眼泪来，她很久很久地望着别其卡的背影。

晨雾笼罩着小河……手风琴奏着抑郁的曲调。

黎明……晨曦透过清晨的云雾，射在平静的河面上。

陡壁上的草丛轻轻地分开了来，露出了别其卡的面孔。他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像一动不动的猎狗似的，搜索着下面。

别其卡从紧靠着河边的草丛里爬了出来。

离他不几步远，在一棵歪在河里的树桩旁边，放着钓鱼者的靴子和步枪。

别其卡往前爬着。

鱼漂微微牵动了……有一个人至在紧张地向前探着身子。……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然而异常清晰的呼唤的唿哨声。那人一怔，回过头来。……

别其卡以战斗的姿态立在岸上。他警告地把手指在唇上按了按，于是，很神气地端起了步枪来。那人惊恐地看着他。

鱼漂剧烈地牵动着……钓丝挺直了……那人本能地跑过去，想拿鱼竿，但没有抓到，自己反而掉进水里去了。……

别其卡笑了，他安静地守候着。

掉进人去的水面上泛着水圈。

水纹动了，水哗啦哗啦响着，水面上露出了一个人来。他喷着鼻子，吐着嘴里的水，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别其卡做出了一副严厉的面孔，坚决地抖了抖枪。

那人默默地踏着笨拙的狗熊般的步子，朝岸上走来。他一边盯着别其卡，一边走着。水不断从他的胡子上滴流下来。……这个钓鱼的人正是保罗兹金上校的勤务兵——波塔波夫。

波塔波夫离别其卡只有几步了……冷不防，他那庞大的身躯迅速地弯向了地面。他抓起了放在地上的步枪；他端起枪来，推上了栓。……

枪机发出一声空响。……别其卡脸上浮出了得意的微笑。

“嗳，你呀……大叔！我早把子弹拿出来啦……快把枪放下吧，别淘气啦！快！”他果断地端起了自己的枪。

波塔波夫放下了没用的枪，马上变得瘫痪了。

现在，这个高大强壮的人好像一点也不可伯了……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由于神经紧张，他周身哆嗦着，牙齿也在打颤。

别其卡向周围看了看。河岸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坐在树墩上，仍旧端着枪对着发抖的波塔波夫，狡猾地望着这湿淋淋的人，戏谑地问道：

“你钓了不少鲈鱼吧？”

波塔波夫垂下了头。别其卡越发高兴了。很显然，能够对这样一个长着大胡子的大叔为所欲为，使他高兴极了。

“想喝鱼汤吗，你这个笨虫！”

波塔波夫把头转过一边，用低哑而颤抖的声音回答说：

“给桑……桑卡……”

别其卡感到奇怪，又问了一遍：

“给谁？”

“……给桑卡……我兄弟……要死了……想喝口鱼汤……”波塔波夫沉重地叹了口气。

别其卡蹙起了眉尖，一声不响，望着这战栗的波塔波夫……他拾起了躺在地上的皮靴，扔给了哥萨克。波塔波夫笨拙地穿着靴子。别其卡看着他，小声地问：

“你兄弟受伤了，是吗？”

波塔波夫也同样小声地回答：

“不一不是……是用枪探条打的……”

别其卡凝视着哥萨克，摇了摇头：

“你说是用枪探条打的吗？那你还给他们当兵？”

波塔波夫悲哀地垂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

“桑卡要死啦……想喝口鱼汤……你就放了我吧，好吗？”

长时间的沉默。

突然，一个声音叫了：

“你就真把他放了？”

这是夏伯阳。他正对着别其卡坐着，在他旁边的是富尔曼诺夫。

他们两人都惊讶地看着别其卡。

别其卡呆呆地坐在小凳上，踌躇着、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他觉着自己做得不对；同时也无力证明，在当时的情况下，除了放走，实在别无办法。他只好长吁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放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可是他的枪我带回来啦。”

别其卡弯下身来，从地板上拿起了一支外国造的枪。

夏伯阳向他猛扑了过去：

“什么？！……你这个傻瓜！”又坚决地加上了一句：“到军法处去，饭桶！”

别其卡立正站着：

“是，到军法处去，瓦西里·伊万诺维奇！”

政委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了一张纸，开门走了。别其卡把枪竖在墙边，也要走了……

夏伯阳做了一个手势，叫他站住。

夏伯阳看了看门口，扫了一眼自己的靴尖。靴子刷得晶亮——亮得放光。

“你也该稍微整齐点啦！老是这个样子……衣帽不整的！”

别其卡惊奇地看着夏伯阳。但师长显然没有觉察出自己是在重复着富尔曼诺夫的话。他继续说道：

“你是正规红军的自觉战士，是我的通讯员。你应该给战士们做个榜样，可你穿得倒像个二流子！这算什么玩意儿呀？！”他一把扯起了别其卡敞着怀的“军服”。“不跟你废话，到军法处去！”

漆木泛着光彩。

在黯淡的灯光下，是谁的熟练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地弹着。……

半明半暗的司令部的车厢里，桌上放着一盏小灯。一些离奇古怪的阴影从车窗外映到了地板上来。钢琴上的蜡烛还没有点燃。保罗兹金上校不用乐谱，全凭记忆弹着。……

空中荡漾着贝多芬《月光曲》的庄严而平和的旋律……

波塔波夫随着乐声在车厢里缓慢地栘动着，做着古怪的舞蹈似的动作。……

仔细一看，我们才看清原来他脚下踏的是擦地板的刷子，他正在擦抹着漆布地板。

《月光曲》的庄严的乐声荡漾着。波塔波夫大概很熟悉这个乐曲，他合着节拍，以习惯的熟练在工作着……但当他的脸近临近时，我们就看出来，这简直是自动机一般的熟练。他的意识几乎完全停止了。他半闭着眼睛，像梦游病者似的，无声地活动着。……

波塔波夫滑入神秘的、不时被窗外微弱灯光照亮的昏暗里了。他的这些怪诞的、舞蹈似的动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古怪地“合上了”这平和而庄严的《月光曲》的节奏……

突然，波塔波夫停了下来。在他面前的桌上，正放着那张被遗忘了的公文：

“枪毙。保罗兹金上校。”

“鞭笞。保罗兹金上校。”

波塔波夫好像一下子脱出了恍惚境界。

保罗兹金上校继续弹着。……

波塔波夫呆立在部里，睁大了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老爷的后脑勺。

镜头里映出了上校的剃得光光的秃头。微弱的灯光射在这光亮的头皮上，闪着亮光。……

蓦地，一声劈拍划破了这平和乐曲的流畅的声浪。保罗兹金怔了一下，但由于对自己的仆人的信赖，他并没有停止弹奏，只是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波塔波夫。勤务兵不好意思地拾一起了掉落在地板上的刷子。保罗兹金什么都没说，又回过了头去。

在这严肃的平静里，依然是那样流畅地倾泻着那庄严的乐曲的旋律。

忽然，在这个纯洁的、几乎是透明的、温柔的乐曲的织物上，却荒谬绝伦地“织入了”嘶哑的、粗糙的、人的噪音：

“我兄弟……死啦！……桑卡……死啦！”

可以听出男人的喑哑的泣声。

琴声立刻终止了……由于习惯，弹奏人的手指本能地敲了最后的和弦。保罗兹金并没有转向波塔波夫，只是猛烈地撂下了琴盖。琴盖发出一声棺材盖似的喑哑的碰响，叩了起来。

在长长的暗影里，漆木很久很久地泛着鬼火似的寒光……

五

河边的草丛里一两个红军哨兵。

其中之一是个年轻小伙子，倚着长枪坐在树墩上；另一个是个上了岁数的游击队员，坐在青年的脚旁。

“……咱们的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他也是庄稼人出身呢……后来还在巴拉果夫镇上做过木匠。”

“是真的吗？”年轻的忍不住问道。

“真的！可现在……已经成了将领，成了指挥官啦……并且还真了不起呢！”游击队员满心高兴地晃着脑袋。“米海依尔·瓦西列维奇·伏龙芝还要给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一个军呢……”

“真的？”

“伏龙芝说：你夏伯阳……又说：‘再加上我……’又说：‘我们……’”

“真这么说的？！”

“可是，咱们的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不要！”

草丛里发出了飕飕的响声。两人同时抬起头来。

草丛响得更厉害了。在透光的地方有人影一闪。青年红军端起枪来：

“是谁？”

几乎和说话的同时，扣了扳机。一声枪响。上了岁数的红军跳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傻瓜！你倒是让他回话呀！”

青年红军抱歉似的笑了：

“那有甚么两样？反正没打着。”

正在这时，那个人从草丛里钻了岀来。这是富尔曼诺夫。红军战士们认出了政委。富尔曼诺夫走向前来：

“你们没有睡觉，这很好。可是不应该瞎放枪。既然要打，就该打中！”

战士们相互望着。富尔曼诺夫坐在他们旁边。

“静吗？”

两个红军同时回答：

“很静，政委同志！”

在他们背后，有人很有礼貌地咳了一声。红军一惊，回过身去。

就在他们面前，站着一个哥萨克。他没带步枪，但战刀却在他身旁摇晃着……两个红军急忙抓起步枪。

富尔曼诺夫跳了起来：

“站住！”

这是波塔波夫。他惊恐地后退了一步，不自主地划了个十字。

“举起手来！”富尔曼诺夫命令说。

波塔波夫听从地举起了双手。

富尔曼诺夫走近了他：

“是侦察兵吗？”

波塔波夫阴郁地摇了摇头：

“我是过你们这边来的……昨儿你们有个小伙子把我逮住了……又把我放了……现在我自个儿来啦……”

富尔曼诺夫仔细端详着哥萨克。

“啊，是别其卡抓到的那个白军！好吧……那么，缴械吧！”

波塔波夫服从地摘下了战刀。

夏伯阳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放在铺开的地图上支撑着身子，从下往上看着：

“那么，你是说，他们预定明天进攻？”

波塔波夫肯定地点了点头：

“是！”

夏伯阳摸了一下小胡子：

“你是说军官团……卡别列夫团？”

波塔波夫再一次肯定地点了点头，于是，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来似的，俯向了夏伯阳：

“是的。他们在司令部里想出来的……来一次冲锋，叫什么精……精神战术！”

富尔曼诺夫望了望夏伯阳。

夏伯阳像是体会到了什么，于是转向别其卡：

“把他带到司务长那儿去，让他先在伙房里工作。”

别苏卡走近了波塔波夫：

“喂，来吧。我呀，老头儿，为了你，大叔，我差点儿没给送到军法处去！”他戏谑地把波塔波失推了一把。

他们在门口消失了。

富尔曼诺夫转向了夏伯阳。

夏伯阳突然抬起头来：

“唔，政委，你怎么想法呢？”

富尔曼诺夫俯下身去，仔细地查看着地图，然后慢慢转向了夏伯阳：

“他们想用反攻来阻止我们前进。所以就集中了他们的精锐部队。”

夏伯阳惊异地，然而是赞许地看了看富尔曼诺夫，咕噜了一句：

“嗯，对……对啊！”

富尔兹诺夫望望他，也学着他的口吻问道：

“那么，指挥官怎么想法呢？”

夏伯阳全神贯注地研究着地图。

停顿，夏伯阳在地图上做着标记……终于，他简短地说：

“没关系……来吧！”

富尔曼诺夫站了起来：

“我到师政治部去，召集党员们开个会。”

夏伯阳什么也没有回答。

富尔曼诺夫走了出去。

夏伯阳抬起头来：

“精神战术……去他妈的！就来他个精神战吧！”

他又俯向了地图。

平静的鼾声响遍了整个木屋。

夏伯阳穿一件单褂，在摊在地板上的地图上爬着，口里低声哼着《黑乌鸦》。在他旁边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根满是蜡泪的残烛。

从吊铺上的一堆羊皮里，传来鼾声。

夏伯阳小声哼着，不时发出短促的惊讶声。

鼾声停止了。羊皮堆蠕动起来，从里面钻出了别其卡的睡得迷迷糊糊的脸。他从吊铺上探出身子来，很久很久地观察着夏伯阳。夏伯阳在一心一意地工作着。

别其卡打破了沉寂：

“这么说，明天该打仗啦，瓦西里·伊万诺维奇？”

夏伯阳稍微抬起一点头来：

“这……这么说……可你怎么不睡觉哇？”

别其卡装出了一副狡猾的面孔：

“好说呢，睡觉！……回头你又该说啦——你们他妈的都睡了，光叫我一个人对付这群哥萨克。”

夏伯阳没有答腔。别其卡爬了起来。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你眯过一会儿没有？”

夏伯阳头也不抬地说：

“眯过了……睡你的吧，小鬼！”

别其卡仍然不放松：

“八成，是昨天吧？”

夏伯阳把手一摆：

“怎么，难道你是‘钦差大臣’吗？这可好，又跑出个管睡觉的政委来啦！”他沉思地看着地图，又开始哼起来了。

别其卡接唱着副歌。

夏伯阳摇着头，仿佛是在回答自己的思想似的：

“是啊……子弹还是少了一点。……人，要是再多点哪，那就更好啦……得，也行……没关系……没关系！……”

停顿。别其卡从吊铺上探出身子来，注视着夏伯阳。夏伯阳已经整个身子伏在地图上了。

别其卡再一次打破了沉寂：

“我望着你，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我觉得你真是个天下少有的人物。拿破仑，简直是拿破仑！”

夏伯阳笑了。

“差得远呢。别其卡，还差得远着呢。可是，拿破仑比我容易得多。那时候没有机枪，也没有飞机。那该多么好哇！”接着，不免有些得意地补充说：“过一半天还要给我送架飞机来呢！……光是喝汽油，他妈的，也就供不过来呀！”

别其卡同情地点了点头，甶于尊敬而抽了抽鼻子，说道：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你能不能指挥一个军？”

夏伯阳仍然不中断自己的工作：

“能。”

别其卡高高兴兴地又说：

“一个方面军呢？”

夏伯阳点了点头：

“能，别其卡，能。”

别其卡睁大了眼睛：

“全共和国的武装力量呢？”

夏伯阳停顿了一会儿：

“只要再稍微学习那么一丁点儿，那就也能指挥全国的武装力量。”

别其卡不由得深深拜倒了：

“那要是全世界的军队呢，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你也能管得了吗？”

夏伯阳沉吟了一下，严肃地同答说：

“不……不行……我不会外国话呀！快睡你的吧，别跟我穷捣乱！”

别其卡惊恐地钻到了羊皮堆里去。

夏伯阳已经平伏在地图上了。

六

小丘上，一群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也有的躺着。

这里有旅长、别其卡、几个指挥官和通讯员。

夏伯阳骑在马上，了望着远方。

一个人在地图上校对着部队的部署。

夏伯阳放下望远镜：

“再过一点半钟就要开始冲锋了；都进入阵地了吗？”他转向旅长。

正看着地图的旅长抬起头来：

“都妥了……只缺骑兵中队。”

夏伯阳怒骂了：

“茹果夫，这个混蛋，我非枪毙他不可！”

旅长摇了摇头。

夏伯阳猛可地掉转身来：

“别其卡！”

别其卡跳了起来。

“快到骑兵中队去！”夏伯阳命令说。

“是！”别其卡举手敬礼，向拴马的地方飞奔过去。

红军战士分布在散兵线上。

在一边，离散兵线不远，是机枪巢。

机枪旁匍匐着两个人——在作战斗准备的最后检查。

安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不安：

“你看，咱们的子弹够用吗？”

机枪手想了想，耸了耸肩：

“那要看是什么仗啦。要打一场好仗，半个钟头都不一定够。”

行军灶旁有两个人在忙乱着：反正过来的哥萨克（波塔波夫）和穿着不合身材的红军军装的半大孩子。波塔波夫阴郁地拿着一把大白铁勺，在粥锅里撮合着。

我们早已熟悉的大胡子老乡赶着车走近行军灶，扔下了一口袋什么，含笑对波塔波夫大声叫道：

“收下吧，做饭的老娘儿们！”

波塔波夫一怔，转过身来，愠怒地看着大胡子。大胡手急忙撒开了缰绳——马往前一冲，就走出镜头去了。

别其卡旋风似的驰上土丘，在夏伯阳面前勒住了马。所有的人都掉过头来。别其卡本想做个正规报告，但由于太紧张，报告却变成了普通的语言。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骑兵中队可反啦……队长也给打死啦！”

夏伯阳向别其卡冲了过去。

“什么！……茹果夫给打死啦！？”

他拉紧缰绳，用腿肚一夹，马一起步就飞奔起来了。别其卡紧跟在他的后面。

旅长从地上跳了起来：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你得带人上去呀！”

但夏伯阳已经去远了。

“去他妈的！我一个人就能对付！”从远处传来夏伯阳的声音。

林中的空地上，人们叫嚷着。这是夏伯阳的自由成性的游击队员们。他们激烈地挥着臂膀，晃着步枪，并且在对什么人威吓着。在人群中间，一个上了岁数的红军在大声喊叫，想要压倒众人的声音。

嚷嚷声开始静下来了。现在才可以听出那个红军是在喊着什么。他竭力想表现得镇静，但他的声音仍然不时中断：

“同志们！……那不是真话！……那都是敌人造的谣言！就算是我们得到了自己的一份，那又能怎么样呢？那些地主老爷们还不是在我们的周围，还不是自由自在的吗？走哇，去打掉那些老爷去！”

人群中挤出一个人来：

“要去你自己去吧！可别逼着我们去！”

红军竭尽全力地喊道：

“我们要一个村一个村把他们撵出去！快走哇！快呀！”

红军还没有说完。那个人却离开众人，把正讲着话的红军推在一旁，占据了红军的位置：

“够啦！我们已经打够啦！这会儿让别人去打吧，咱们干什么要离乡背井的哪？”

一个歪戴着破制帽的小伙子疯狂地喊叫着：

“说得对呀！咱们不再往下干啦！”

队伍波动着，嚷起来了！那个人扯紧了掉下来的袖子，压过众人的声音，高声喊道：

“咱们受够罪啦！伙计们，散伙回家吧！”

突然——鸦雀无声。

人们记起了队列。大家在寻找自己的位置，互相推撞着。

那个人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向后转过身去，挥动着步枪……

就在这一刹那，枪声响了。

那个人手臂朝上一扬，就倒下去了。

只在这时，我们才看见了夏伯阳。他站在地上，右手握着手枪。别其卡站在他的身后，牵着马的缰绳。

夏伯阳向队列走近了几步，一面走着，一面把手枪放回了枪套里。

队列木立不动。

蓦地，传来夏伯阳的平静的声音。

“看齐！立正！”

队伍越发显得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轰降炮声。

夏伯阳挺直了身体。

“在那边……”他朝着炮声逐渐激烈的方向挥了挥手，“人民的最优秀的儿子们，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正在牺牲着自己的生命。可是你们……”他的声音压倒了炮声的轰鸣。“你们得用鲜血赎回你们的罪过！”他骑上了马，又加上了一句：“我亲自带你们去。”

他扯动了缰绳……

忽然，背后一声枪响。

夏伯阳急忙回过身来：

“谁打枪？”

队伍里呈现了显著的惶惑。红军战士们踌躇着……沉默着……

“谁打枪？”

从队伍里惶惑地转出了一个人来。

“我们在这儿，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自己打死了一个……”

红军战士们闪开来。地上，四脚朝天，躺着一个人。

在那剃得光光的头额上歪罩着一顶破制帽。

刺耳的“上马”号声响了。围拢来的人们急忙散开。……

炮声愈来愈紧了。……

在炮声间歇中，隐约传来机枪的嗒嗒声。

波塔波夫坐在行军灶前，谛听着远处传来的战斗的声音。

小孩子也静悄悄地，和哥萨克一样沉默着。

他听了一会儿远处的轰鸣，忽然问道：

“大叔哇……啊，大叔！人们为什么要去送死呢？”

哥萨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很清楚嘛——就为了要活。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

两个人重新谛听着逐渐激烈起来的大炮的轰隆声。

连队排成密集队形，径直走入镜头。

黑色的“特种”制服。肩上是耀眼的肩章。这是白匪军官团。他们走得很慢，一丝不苟地互相看齐。右肩上背着的步枪在闪闪发光。

镜头愈拉愈远。

行列中的一个人向上一扬手，倒在地上了。

横列在前进中又立刻补齐了，继续前进。

旅长放下了望远镜，转向急驰前来的富尔曼诺夫：

“是卡别列夫团……军官团！”

富尔曼诺夫四围看了看：

“夏伯阳在哪儿？”

在红军的散兵线上，步声不断地响着。

白匪的纵队，刺刀闪着光，从土丘后面转出，径向散兵线走来。他们排成密集队形，一直前进。这真不像是冲锋。……

卡别列夫团像在操练场上，一点也不在乎射来的子弹，在军鼓声中，匀整地大步走着。……

他们一连一连地从土丘后面出现着，展开着。全都用同样的“操练式”的步伐向前行进。……

旗帜刺目地迎风飘展。

在一个连队前面，口衔雪茄烟走着的，是我们早已熟悉的中尉。

散兵线上的一个红军不由得唾了一口：

“走得多好看哪！”

他身旁的一个战士具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知识分子嘛！”

卡别列夫团愈来愈近了……

红军散兵线上的枪栓急促地响着。

卡别列夫团仍旧像受检阅似的，继续行进。

步枪仍然挂在肩上。

只有白匪的机枪在回击着红军散兵线上的射击。

散兵线的一边，机枪旁，安娜在一堆散乱的木箱后面隐蔽下来，伏在地上。在方形的护板后面，机枪手紧按着枪把，俯下身去。安娜手里托着已经准备妥当的另一副子弹带。

机枪手抓住了弹带的一端，从缝里拉了过去，按紧了枪把。

他正准备重复一次这个动作，突然，身子往下一沉，手松开了枪把，人就缓慢地向左边滑下去了。他左手仍然紧握着子弹带的末端，还一直在把子弹带向自己身边拖着。

安娜奔了过去。

他的喉咙已经在呼呼作响了：

“守住，安娜……我不行啦……子弹可得……”

他不响了。安娜再一次地看了他一眼，于是扑向了机枪。

白匪的军官纵队已经很近了。红军战士们不断射击着。卡别列夫团队里，这儿和那儿，不停地倒下一些黑色的躯体。但是队形立刻又补齐了，他们依然踏着操练的步法前进。好像火力不能伤害他们似的。

看起来，这些似乎不可摧毁的纵队好像一直在增长着……增长着……眼看，红军散兵线就要被冲刷，被席卷了。

安娜的机枪沉默着。

红军战士们在散兵线上挥舞着拳头：

“快打呀，畜生们！你们倒是打呀！”

卡别列夫团只离开二、三百步了……

已经可以清楚地听到口令的声音。

忽然，散兵线里不知是谁发出了号哭的、张皇失措的尖叫声：

“咱们完啦，伙伴们！赶快跑吧！”

部分人坚持不住了，离开了散兵线，撒腿就跑。

“回去！”旅长紧张地喊叫。

富尔曼诺夫跑过来，拦住了人们的去路。

“站住！”

人们停下来了。

富尔曼诺夫跑近了他们。

“胆小鬼！把同志们扔啦！跟我来！……”他向着散兵线跑去。“前进！”

人们跟着他跑去……

突然，喊声大作：

“乌拉！”

这是卡别列夫团，相距只在二百步左右，转入了白刃突击。

就在这一时机，机枪的嗒嗒声划破了紧张的沉寂。被利刃般的火力迎头扫射着，被枪林弹雨正面打击着，黑色人体的浪涛停下来了……他们重新涌上前来……但被机枪火力打乱了的浪涛，却再一次被抑止了。……

他们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于是，退了回去。……

红军战士们朝着白匪军官投掷着手榴弹。射击手们以新的热情射击着逃窜的敌人。

安娜痉挛地抓着“马克辛”机枪把。她的脸上同时闪现着绝望、坚毅、和……恐怖——一个普通人的恐怖。……

卡别列夫团逃窜着。红军向抱头鼠窜的敌人射出了骤雨般的子弹。

打完了的子弹带剧烈地响了一下……机枪停了。安娜向木箱扑了过去——箱子空了。

出乎意料之外地，在远前方，从土丘后面，哥萨克骑兵散兵线疯狂地疾驰过来了。

“哥萨克！”这样的喊声沿着红军散兵线上传开了。

哥萨克野蛮地唿哨着，喊叫着，径直向着红军的散兵线卷过来。

安娜在完全的绝望中全身挺立了起来。

就在这一刹那，不知从哪一侧面喊起来了：

“乌拉！”

夏伯阳的骑兵中队好像从天而降，截断了哥萨克。

夏伯阳在队前飞驰着。

安娜一直呆立在机枪旁……蓦地，她一下子卷成了一团，几乎是匍匐在“马克辛”机枪把上了。

她的神经已经不能支持了。……

夏伯阳的骑兵中队风驰电掣一般，迎上了哥萨克的散兵线。

哥萨克们支撑不住了，掉转了马头。

遮天的尘土掩没了紧追着敌人的夏伯阳骑兵队。

在卡别列夫支队司各部里。

一些宣传画。上面画着“英勇善战”的卡别列夫部队和“仓惶逃窜”的红军。

画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披着斗篷“逃命”的夏伯阳。

宣传画上写着：

上帝有灵！上帝有灵！

我们像辗臭虫一样的辗红军！

夏伯阳的胆小兵，

兔子似的飞奔逃命！

镜头转向一旁，我们看见了夏伯阳的微笑着的脸：

“画得可真不错！这些个狗崽子！怎么样？……你说呢？”

富尔曼诺夫暂时放下了他正在审阅的文件，转向了夏伯阳：

“是啊，就是这首诗……可不怎么样！”

但是，夏伯阳显然很喜欢白匪军的这张宣传画。

“不……”他提高了嗓门，“别其卡！你把它收起来。保存好！”

夏伯阳走向桌子那边去。别其卡小心地从墙上把画揭了下来。

他们喝着茶。

房门轻轻地打开了，安娜出现在门口。

她惶惑不安地停在门口，打量着坐在炊壶旁边的人们：

“是你叫我吗，瓦西里·伊务诺维奇？”

夏伯阳掉过头来。

“是我叫你。”

他把托着茶杯的小碟子往桌上一顿，严厉地看着安娜：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小姐’？！正赶在节骨眼儿上，你的机枪偏偏就卡住了！”

安娜越发感觉惶惑了：

“不是卡住了……”

可是，夏伯阳却严厉地蹙起了眉尖：

“怎么不是卡住了？……那你为什么不打呢？”

安娜竭力想表现得镇静：

“我等来着……”

夏伯阳继续讯问：

“你等什么？”

安娜做了个手势解释道：

“等他们再走近一点。”

夏伯阳大为惊奇地向后一仰：

“嘿，你真行！……你们看！……”

他坚决地站起身来，离开桌子，一直走向安娜，突然咧开嘴笑了。

“你打得好极啦！真能干！”夏伯阳转过头来。“别其卡！”

别其卡立正。

夏伯阳从他手里拿过卷成了长筒的白匪众的宣传画：

“拿来！”

他在莫名其妙的安娜面前把画展开来，故意停了一会儿，似乎是想检查一下所产生的效果，然后庄重地说道：

“给你作个纪念吧。坐下来，一块儿喝茶。”

安娜高兴地笑了。

别其卡把她推向桌前，从里抓过一个鸡蛋来，忝恭敬敬地递给了安娜。

七

秋天。

儿子说话老子不相信，

世界上哪会有爱情？

谈话真开心……

夏伯阳坐在窗旁唱着。

富尔曼诺夫站在桌旁往行囊里收拾着东西。

别其卡坐在屋角，仔细心地缝着富尔曼诺夫的短皮衣。

他一会儿看看指挥官，一会儿望望政委，随着夏伯阳小声唱着：

儿子拿起大马刀，

拿起刀来抹脖梗，

一命丧残生。

谈话真开心……

歌声中断了。夏伯阳站了起来：

“真是……谈话真开心！”

他走近桌旁……从桌上拿起电报来……仔细地着了半天：

因特殊情况，令富尔曼诺夫速回总部。其任务移交谢道夫。

伏龙芝

夏伯阳放下了电报。

富尔曼诺夫把最后的东西都塞进行囊里了，扎住了行囊口，瞥了一眼夏伯阳：

“都妥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

夏伯阳固执地摇着头：

“他们这简直是欺负人嘛……”

富尔曼诺夫责难地微笑了：

“他们那边，夏伯阳，不只你一个师。也不只一条战线。既然要那么办，那总有必要的吧。”

夏伯阳执拗地苦笑了。

“要不是伏龙芝的话，说什么也不……”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就歪头倾听着。街上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

夏伯阳迅速地瞥了政委一眼。

别其卡咬断了缝钱，飞快地跑近政委，给他披上了短皮袄，接着，从板凳上抓过装好东西的行囊来。

富尔曼诺夫向着门口走去。别其卡让过夏伯阳，跟在后面走出。

门阶上站着夏伯阳、富尔曼诺夫和别其卡。

一辆汽车靠近了屋子。旅长从汽车上走了下来。他后面跟着一个我们曾经见过的身材魁梧的人——在这以前，我们在织布工人中间看见过他。

富尔曼诺夫抢上前去，像老朋友似的亲热地和他握着手，然后转向夏伯阳，指着客人说道：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这就是新政委——谢道夫同志。你认识他的……”

身材魁梧的人含着笑递过手来。

夏伯阳沉默地和他握了握手。

于是，转向了富尔曼诺夫。……

富尔曼诺夫向他伸过手来。……

乐声起。这是夏伯阳心爱的歌子《黑乌鸦》。音乐低沉而抑郁地回响着。……

夏伯阳不理会那伸将过来的手，只默默地上前一步，抱住了富尔曼诺夫，把他亲热地吻着。接着，好像对自己的感情的流露感觉羞愧似的，他拍了一拍富尔曼诺夫的肩，就转过身去了。

富尔曼诺夫站了一会儿，想说句什么，但找不到所需要的话语，于是坚决地走向汽车。

夏伯阳阴郁地望着地面。

富尔曼诺夫坐上了汽车。旅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夏伯阳走近了几步。他的脸面显得非常忧郁。

富尔曼诺夫亲切地看着他。

司机开动了汽车。

夏伯阳想要追上前去，但又停止下来。

汽车加快了速度……夏伯阳兀立不动。

汽车加快着速度，驰向了远方。政委的战友们目送着他。

夏伯阳很久很久地站在那里，凝望着那逐渐逝去的黑点。

握着铅笔的手在地图上勾划着部队部署的情况。铅笔在地图上做着红色和蓝色的标记。

传来我们熟悉的声音：

“阁下，这就是……红军部队的分布情况……司令部和政治部都在勒比申斯克。师的主力在沙哈尔诺亚。因此……您看，司令部是孤立的，而且，从齐仁斯卡亚草原这边过去，一路上可以通行无阻。阁下，您知道，这正是消灭夏伯阳的唯一的机会！”

保罗兹金意味深长地用铅笔在地图上敲着。

将军站了起来：

“是的，这正是我们最后的孤注一掷。消灭夏伯阳，然后不惜一切力量保住夺回来的勒比申斯克。除此以外，我们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我们身后是古里耶夫和大海！”

将军变得沉思起来。保罗兹金必恭必敬地等待着。将军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指挥这个战役，需要一个勇敢干练的军官。上校，您看把这个任务交给谁合适呢？”

他询问地望着保罗兹金。

保罗兹金考虑了一会儿，于是果敢地看着将军，说道：

“将军阁下，假若您能信任我，把这个战役交给我，那我就太荣幸了。”

将军高兴地笑了。

“我不能期望更合适的人了！”他变得庄重起来。“上校，我把我们整个战线的命运都交给您啦。”他把手伸给了保罗兹金。

保罗兹金恭敬地，但保持着一定的尊严，垂下了头。

将军向门口走去。保罗兹金挺直了身体。在他的嘴角可以看到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冷笑。

将军在门前放缓了脚步，犹豫地停了下来，脸上带着尴尬的神情，转向保罗兹金：

“顺便提一提……您大概已经听说过，同盟军统帅部出了两万块钱，作为夏伯阳的脑袋的代价……”

保罗兹金用习惯的姿势摘下了夹鼻眼镜。他眼晴里闪耀着同样的冷嘲的光芒：

“将军阁下，同盟军统帅部出的代价，其实还可以更高一些！要知道，我们后面就是古里耶夫；古里耶夫有的是石油！”

歌声起：

狂风在怒号，暴雨在咆哮，

闪电在黑暗中燃烧……

别其卡仰头唱着。他并没有真正放开嗓门，但却带着充沛的感情，并不时斜着眼望望安娜。

安娜蜷着腿坐在床上，手托着头，臂肘支在床头：

雷声不住地轰鸣……

这一句已经有几个人在应和了……

房里挤了很多人。

每个人都安排得舒舒服服的。

灯光闪着。屋子里暖烘烘地……

夏伯阳沉思地随声唱了起来：

狂风在密林里呼啸……

别其卡又新起了一段：

他的勤劳的战友们，

百战百胜威名高……

谢道夫向夏伯阳俯下身来，小声说道：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天很黑……多加几个岗吧。”

夏伯阳笑了。

“嘿……白党现在已经一溜烟跑到古里耶夫去啦。他们不敢来碰我的！”

谢道夫耸了肩：

“多加点小心吧，瓦西里·伊万诺维奇！”

夏伯阳点了点头，安慰他说：

“那好吧，好吧。你去多加几个岗吧。”

谢道夫站起来走了。

夏伯阳重新倾听着歌声。

橡树丛重营帐飘，

英雄们无忧无虑酣睡了……

人们兴高采烈地、情感充沛地唱着……别其卡幸福地望着安娜的眼睛，也唱着。

夏伯阳缓慢地站了起来。

村落里——一片寂静……歌声远远地回鸣。街上——悄无一人。

别其卡躺在安娜的脚下，唱着：

光荣的英雄们，你们在睡觉……

其他的人也在唱。

只有夏伯阳不再唱了……他坐在安娜身旁，出神地望着她。

安娜面向别其卡微笑着，温存地抚摸着他的头。

夏伯阳跟踪着她的目光。

“你们是幸福的……”

安娜虽然没有听清，却羞红了脸。她凑近了夏伯阳：

“什么？”

夏伯阳重复说道：

“我说，你和别其卡是幸福的。你们还年轻。好日子还在前面哪！”

安娜笑了。

“难道你老吗，瓦西里·伊万诺维奇？”

夏伯阳含笑说：

“老倒不老。反正赶不上你的别其卡啦！”

安娜低下了头。别其卡静了下来。夏伯阳爱抚地望着他们俩。

“等你们结了婚，就在一块儿工作。仗打完了，那时候生活会美极了……”他坚信地抬起头来。“你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吗？”他坚决地挥了挥臂膀。“就是不要死！”

他沉吟了片刻……

光荣在号召，死亡在号召……

屋子里萦回着歌声。

夏伯阳沉思地望着前面：

“可谁愿意去死呢？……是的，我们的斗争……就是这样！……”他皱紧了眉头。“不是他们叫我们死，就是我们叫他们亡！”

合唱中断了。停顿。

别其卡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们一定要他们死！”

夏伯阳笑了，可是，不一会儿，觉察到空气的沉寂，就抬起身来：

“怎么，你们干吗不唱呀？别其卡，唱啊！……”

别其卡一怔，吸了一口气、又大声唱了起来：

古求木——卑鄙的西伯利亚国王，

偷越了秘密的绝壁高岗……

合唱的声音震响着。浑厚的男低音和男高音互相竞赛。

骠悍的亲兵们投入了战斗，

来不及拔出宝剑，就倒在了战场上……

只有安娜和上了岁数的织布工人仍旧出神地、呆呆地望着前面。

别其卡大声唱完了最后的音节，于是转向安娜：

“怎么样？够当个演员的吧？”

八

哥萨克村落的夜晚。万籁无声。战士们睡着了。别其卡睡着了。夏伯阳也睡着了。他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他的衣服，衣服上是他的手枪。

安娜也熟睡了，在梦中嘟囔着什么。……

只有两个红军哨兵没有睡觉，虽然他们也快被瞌睡征服了。

村落里，静悄悄的。……

树林里一片漆黑。蹄声得得……白匪骑兵默默地前进着。高大的哥萨克们的满脸大胡子，仿佛是在梦中似的，模糊飘过。

六匹高头大马拖着一门大炮。装甲车殿在行列的最后，艰难地爬着。

一切重新坠入寂静。

白匪纵队在黑暗里移动着。

战士们在鼾睡。安娜信赖地枕着别其卡的肩，也熟睡了。

几个弓着腰的阴影闪进了村口的黑暗里去。他们无声几乎是全身匍匍地，在向着村子移动。前面，是红军哨兵的身影。

黑影静止了片刻……于是窜上前去。……

短促的呻吟声。两个遭刺杀的哨兵被抛到了一旁。

白匪军官把手指放到嘴里，吹起了唿哨。唿哨响了一声，就沉寂了。

黑影木立不动……一片静寂……跟着，蹄声得得……从黑暗里走出了几个骑马的人。

黑影之一挺直了身体。

“团长先生，一切都很平静！”

上校划了一根火柴……火柴照亮了表——五点钟。

保罗兹金一挥手。信号弹带着尖锐的啸声，升上了天空。

白匪骑兵打着唿哨，喊叫着，冲向前去。他们挥着出鞘的战刀，向村落的街道上猛扑过来。

枪声响了……第二声……第三声……

红军战士们仅仅穿着内衣，手里拿着步枪，跑出屋来。人们奔跑着。有的被马刀砍倒了。有的跑走了。……

夏伯阳从床上跳了起来……机枪不知在哪里响着。夏伯阳抓起手枪，向门口冲去。沉睡的别其卡蹦了起来。夏伯阳拉开了门。喊叫声、呻吟声、射击声充塞了早先的静寂。……

红军战士们奔跑着。

别其卡跟在夏伯阳后面，从门里窜了出来。

夏伯阳竭力想止住这些乱跑的人们：

“站住……上哪儿去？！……卧倒！”

人们停止下来，打算回击……但被新跑来的一群人搅乱了，这些人妨碍着射击，重新带来了惊惶。

毕竟，在夏伯阳周围集结了一批战士。几个指挥官、谢道夫、参谋长和一群共产党员喘息着跑来了。他们想组织反击。

哥萨克把他们团团围住了。谢道夫中了弹，倒了下来。参谋长晃了晃，也倒下了。还有几个战士也倒在了地上。……

只剩下两三个人还活着。

安娜从后面跑近夏伯阳。她拉着他的手，指着街那边，喊道：

“到机枪那儿去，快到机枪那儿去。”

夏伯阳懂了。他们跳过地上的尸体，沿着街道跑去。别其卡也跟在他们后面跑着。

白匪高兴地吼叫着，扑上了司令部的门阶。

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地板上立着几挺机枪，还有子弹箱和手弹带。夏伯阳、安娜和别其卡冲进屋来。夏伯阳和别其卡把机枪抬向窗前。安娜拖着子弹带。夏伯阳紧贴着机枪。

房前——广扬。许多红军跑来。白匪跟踪追来。

机枪的刺耳的嗒嗒声。

白匪在慌乱中停了下来，向来路溃退。……

我们早已熟悉的大胡子老乡慌张地钻进了干草车里。

别其卡对着军用电话拼命喊着。

没有回声。

“给割断了！王八蛋！”别其卡在绝望中骂了起来。

“别其卡！带着安娜快到沙哈尔诺亚去……找旅长去！”

别其卡和安娜还想分辩，但夏伯阳坚决地回过身来：

“我命令你们：快去！”

安娜和别其卡跑出门口。

夏伯阳紧握着“马克辛”。

广场上，白匪军布成了散兵线，卧倒在地上。夏伯阳的机枪怎么也不让他们抬起头来。白匪的枪弹雨点般回击着。夏伯阳满怀信心地用机枪扫射着。

院内，别其卡和安娜在互相说服着，激烈地争论着。

“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下呀。我不能！你快走吧！”

安娜不响了。别其卡几乎是强迫地把她推到了马旁。

安娜服从地跨上了马鞍。别其卡向她一摆手：

“再见！”

安娜在栅门外不见了。

别其卡向屋里跑去。

夏伯阳在护板后弯着身子，用机枪扫射着。突然，机枪声中断了。没有子弹的空响。子弹带打完了。

夏伯阳骂了一句，刚想转身……别其卡递过了子弹带来。

夏伯阳惊讶地望着他：

“是你？”

别其卡惶惑地掉过脸去：

“嗯，我！”

几粒子弹呼啸着，从他们头上掠过。

夏伯阳抓过子弹带。

白匪站了起来，高兴地号叫着，向着屋子猛扑。窗里迸出了机枪的吼声。几个人影倒下去了。白匪军重新卧倒。

突然，从街上传来了奇怪的轰隆声。别其卡小心地把头探出窗外。装甲车轰隆着，一直向屋前爬来。

装甲车上的两挺机枪正对着窗户掉转了枪口……马上，大量子弹就向着窗口喷射过来了。

夏伯阳抓住了自己的一只手臂。

“咳，他妈的！”

别其卡向他跳了过来。在夏伯阳的白衬衫上，黑斑点在扩大着。

别其卡狠命扯下了自己衬衫的一只袖子，给夏伯阳包扎着手臂。

装甲车上的机枪向着粉墙喷射着。

别其卡伸头望了望窗外，咒骂着，跑出了屋外。

夏伯阳俯下身去，打着机枪。

装甲车正停在板栅前。两挺机枪疯狂地喷射着火焰。板栅上伸出了别其卡的乱蓬蓬的头。他睁大了眼睛，摇晃着手榴弹，嘴里咒骂着，把手榴弹扔进了装甲车炮塔上的展望孔里去。爆炸声。装甲车的枪眼里冒出一股白烟……装甲车沉默了。

夏伯阳奇怪地望了望窗外。装甲车冒着青烟，不响了。

但是，从院墙外面，白匪直向屋前推来了一门三吋口径的大炮。

别其卡沉重地喘着气，跑向窗口。他小心地伸头往外看了一看，摊开了两手：

“坏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咱们得退却！”

夏伯阳的身子有些摇晃……他一面用手擦着额角上的血和汗，一面顽强地摇着头，咬着牙喃喃道：

“我夏伯阳……从来也没有退却过！”

但他的话音被大炮的轰鸣打断了。几乎和这轰鸣同时，屋子的一角哗啦塌了下来。夏伯阳跌倒了。在硝烟和火焰的云雾中，别其卡抱起夏伯阳来，向着门口曳去……

“夏伯阳很危险！……白匪到了勒比申斯克！……”

这是安娜在高声喊叫。在她周围，是一群指挥官。其中一个拉着安娜的那匹浑身冒着热气的马。安娜疲惫地踉跄着，走到屋前的土堆旁，坐了下来。旅长关怀地递给她一罐水。安娜贪馋地大口喝着，脸上和脖子上都洒满了水。

响起了告警的集合号音。

全副武装的红军战士们在奔跑着。他们拉出了马匹，往车上装着机枪。

街上挤满了人……红军骑兵中队从村子里一队接着一队飞驰出来。装载着红军战士的马车急驰而去。

乌拉尔河岸上，人们奔跑着。

在河水的激流里有人向着对岸游去。

别其卡搀着受伤的夏伯阳，小心地扶着他走下悬崖。

泥土在脚下滑落着。……

别其卡使尽了全身气力，高声喊叫：

“夏伯阳受伤了！……”

红军战士们飞奔前来，准备帮忙。

他们围起了夏伯阳，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向河边。

别其卡后退了几步，掩护着同志们……

来到河边，夏伯阳聚集着最后的气力，推开了战士们：

“你们游吧！……我自己来！”

说完，就跳进了水里。

几个人跟着跳了下去。

别其卡扭过头来。

白匪在崖壁上出现了。

别其卡抓起步枪，向着一堆乱石跑去。

在他旁边——还有几个战士。

他们一枪接着一枪地射击着。

别其卡射击着。

白匪卧倒了。

子弹在夏伯阳周围的水面上呼啸。

夏伯阳疲倦了。

在他附近游着的一个战士想来帮他。

夏伯阳继续游着，用力地甩动着一只臂膀。

别其卡在射击。

他的邻伴们已经停止射击了。

一部分人已经牺牲。

……剩下的人正准备跳进乌拉尔河去。

白匪从崖壁上射击着游水的人们。

别其卡扭转头来，观察着。……

夏伯阳仍然在游……已经快到河岸了。……

别其卡高兴地笑了。……

白匪对准着夏伯阳扫射。

在夏伯阳身旁游着的战士叫了一声……沉下去了。……

夏伯阳使尽气力挥动着一只手臂。

别其卡打出了最后的一粒子弹。……

夏伯阳使尽了最后的气力：

“你胡说！你抓不住我！……”

别其卡打了一响空枪，跳了起来，向着乌拉尔河奔去。

就在这时，几粒子弹打中了他的肩背。

他向前跨进一步，倒在河边了。

夏伯阳仍在游着。

白匪的机枪骤雨一般地打着水面。

别其卡拼命挣扎着——他用臂肘稍稍撑起身子，但终于又倒下了。

夏伯阳虚弱了……河岸已经很近……

子弹落在夏伯阳的周围。

白匪的机枪逐渐缩小着射击圈。

夏伯阳的脸伸出了水面……他的头一颤……就消逝在乌拉尔河的浪涛里了。

最后的几粒子弹击打着水面。

随着，水面恢复了平静。

^

旅长挥动着战刀。

“前进！”

骑兵队汹涌向前，在行进中展开了队形。载着机枪的双轮马车冲了过去……队伍在攻击勒比申斯克。

白匪军狼狈逃窜。……

从一辆草车里钻出了一颗农民的、蓄着大胡子的脑袋……他小心地査看着周围。……

保罗兹金从车轮上解着马缰。听见了沙沙的响声，他猛然回过头来。大胡子擎着一把战刀，正好站在他的面前。保罗兹金掏着手枪。

但大胡子高高举起了耀眼的战刀，使出了全身气力，劈了下来。上校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旅长又挥舞着战刀：

“开炮！”

炮击声震破了寂静。

转眼间，远处轰然发出巨大的爆响。

乌拉尔河的水面上掀起了耸入云霄的水柱。

残存的白匪军丧魂失魄地伏在悬崖的陡壁上。

剧烈的爆炸从地面上扫光了贴在崖壁的敌人。

爆炸激荡着空气，白烟弥漫了银幕。

（全剧终）

注释：

注1：夏伯阳的父名“伊万诺维奇”，一般多读作“伊万恩奇”。